白亮的晨曦,从池东方的蒲苇之海里,慢慢地流淌过来,漫
过荷叶林,漫过坝顶,一缕缕地飘入池下。池面漂起一层惨白的
草鱼秧的尸体。尸体大都被龙虾的大螯剪为两截。母草鱼秀腮见
千万个儿女,罹此惨祸,痛得心颤颤地抖,双目扑出大股大股的
泪波。
玉生喉头哽咽泪眼模糊,伸出无比凄沉的双臂,用网眼细密
的捞兜,将不幸死去的草鱼秧捞起,在池尾坝坡掘了个深穴埋葬
下去,哀痛的泪雨泼湿了隆起的墓顶。秀腮游至池尾,头颈对准
墓穴久久地凝望,双目的泪流成一条远无尽头的长河,仿佛使深
阔的池波也浸得苦咸苦咸!
玉生见秀腮无比悲痛,便蹲下双腿俯下头颈,伸出右手轻轻
地擦试秀腮的面颊,向秀腮漾去节哀的语波。秀腮啊,你的儿女
被残暴的龙虾剪杀,我与你一样悲痛!你应保重身心,抚育护卫
好池内幸存的儿女。秀腮无比感激,收去了凝重的泪波,深沉地
点了一下头。
玉生忙也拭去眼角的泪珠,目光清朗了许多。他看见秀腮的
躯体上布满了伤痕。这是乌鱼王、鲈鱼、鲶鱼啃咬,龙虾头儿双
钳剪夹留下的。他忧虑秀腮已出血的伤痕会发炎,落鳞,烂鳍
患上赤皮病。他忙起身去孵化室取来青霉素软膏,探入池水,轻
轻地托起秀腮,搂入襟怀,抹去身段上的泥水,在秀腮的伤痕上
轻轻涂抹了一层。抹毕,他又将秀腮慢慢地放入池水。
秀腮顿觉创口的痛火低下去,全身泛起一阵凉阴阴的快感,
鳞甲清亮了,鳍尾柔活起来,便拗正身段,向池心觅食的草鱼秧
游去。
日头渐渐地升高,碧穹上的云絮缓缓地浮过池顶。秀腮身段
凉了一瞬,又热了起来。孵化室后的水柳丛里,第一声鸣夏的蝉
吟悄悄地浮升上水空,暖熏熏地南风拂漾入池内。秀腮抬起头颈
向湛蓝的天顶看去,夏阳已露出炽白的面庞,张开热烫的口,吐
出一**炫目的光焰。光焰在池坝上一层一层地叠压着,叠压
着,南风的裙裾曳过,浮晃起一片透明的焰舌。
秀腮深知池水已被晒得热烫,各类细菌寄生虫繁殖极快。草
鱼秧最易染病,稍一疏忽,便会大批大批地被细菌寄生虫噬去性
命。秀腮急急地在池内巡游,察看草鱼秧的躯体是否健康,果然
不出所料!秀腮发现许多草鱼秧,额部和嘴尖周围色素消失,泛
起白色的冷光。个别草鱼秧的头部出现充血现象。秀腮吃了一
惊,草鱼秧患上了白头白嘴病!
这病是小鳖绿背壳做下的孽。那夜,它背上的几只螺蛳滚下
了池水。螺蛳壳内贮满了车轮虫,数日内便汹汹地繁衍开来,扑
向池内的每一尾草鱼秧,必欲全部噬死,以遂乌鱼王歹毒的心
愿。
秀腮急火火地将大批染病的草鱼秧领至池边。池边,玉生正
忐忑不安地注视着池面。他与秀腮思虑到了一处。他安慰秀腮莫
要焦虑,他早预见寄生虫会作恶,已准备好药物。他迅即奔回孵
化室,取来硫酸铜药剂满池泼洒。但池塘深而阔,硫酸铜药剂难
以洇透每一捧池水。
秀腮焦虑得彻夜不眠。翌日凌晨,秀腮眼窝乌青,双眸红
肿,透过暗淡的晨曦向池面看去,当即心似被乌鱼王噬碎,双目
一黑晕厥过去。池面浮起了一层草鱼秧的尸体。玉生通宵守候在
池边,黎明时启目一看,立时头晕目眩,身段直向冰窟窿里坠
去。过了一瞬,他方才清醒过来,睁目看时,自己已滑下坝坡跌
入了池水。他踉踉跄跄地爬上池坝,双腿似干枯的蒲苇一般绵
软,双足跨不出一步,双膝一晃,屁股跌坐下去,双目涌出哗哗
哗的泪波。
荷女急急地奔出荷叶林,跳上坝顶,飞跑至玉生面前,提醒
伤心过度,犯了颓丧症的玉生。池里草鱼秧并没被车轮虫全部噬
杀,仍有七八万尾身段强健的,幸存下来,快去泼药抢救!
荷女见玉生神色愣怔,还坠在极度哀痛的海渊里饮泣。她无
比焦急,气怒地掐了一下玉生的仁中。玉生忽觉鼻沟一痛,醒过
极度悲楚的神魂,吃力地站立起身段,足步趔趄了一下,终于迈
出了沉重的步履。他一步一步地走入了孵化室,取来硫酸铜和硫
酸亚铁的合剂,用力向池中泼洒,抢救抵抗力强的七八万尾草鱼
秧。
玉生满池泼完,累得通体汗水淋漓,吁吁急喘。他坐在池坝
上略歇一歇,忙又站起身来,去孵化室取来长柄捞兜,一下一下
地捞起被车轮虫噬死的草鱼秧。他一边捞一边流下万分凄痛的
泪。他恍觉自己的心碎裂成几十万块薄片,每一片化为一尾死去
的草鱼秧。他不停地磨嚼喉齿,每磨一下,仿佛就嚼碎了千百只
无比可恶、可恨、可杀的车轮虫!
玉生慢慢地将罹难的草鱼秧捞尽,拭净凄痛的泪珠,燃着一
枝苦辣的香烟,沉沉地吸了一大口,缓缓地吐出。灰白的烟雾悬
浮在头顶,他举起右掌用力一劈,挥臂撩散。他三口并做两口将
烟吸尽,添长了坚韧的毅力,足步沉稳地走向孵化室,取来洋槐
树段,在池的四边各搭了一个食台,挂上装着药剂的布袋,形成
四个药液区。当草鱼秧进入食台边摄食时,再一次得到消毒,确
保杀死寄生于草鱼秧躯体的车轮虫。
秀腮睁目醒来时,已是下半天了。偏西的太阳衔在池西方的
苇浪尖上,飘漾来一波一波柔和的光晕。池面惨白的草鱼秧的尸
体不见了,幸存下来的儿女们,分成了四大群,挤在四个食台
前,抢啪着白嫩的豆浆,撩起一片哗哗的水浪声。秀腮顿觉心神
振,凄恸悲楚的波潮,从沉重的胸间退去了许多,双眸浮起宽
慰的光波,面颊荡起一缕缕生气,全身的骨骼硬朗起来,鳞鳍添
长了勇力。秀腮摆了下尾翼,向近处摄食的草鱼秧游去。数万个
劫后余生的儿女,迎着落日赤亮的波光,翘头划鳍,摆颈甩尾,
呼啦啦地扑入秀腮的襟怀。秀腮的心间涌过一阵母爱的热流,蓦
地双眸溢出了泪波,口唇急急地翕动,感激玉生尽心尽力地抢
救。
转瞬几度日升雾散。车轮虫推来的死亡的黑色梦魇,终于一
一片一片的消逝。秀腮和数万个儿女卸下了病魔,恢复了心力,
精神抖搂地在池波里浮游。
夜的大氅慢慢地包裹了四面的池坝。秀腮很困,却不敢入
眠。池内的草鱼秧,由初入池的几十万尾,现仅幸存下几万尾
了。十成已被乌鱼王及其助肘为虐的帮凶,戕害了九成。若再一
疏忽,松懈警惕,幸存的草鱼秧便会被全部噬杀。
池西的坝面传来窸窣的微响。秀腮急忙寻声望去,坝顶黑黝
黝的什么也看不见。秀腮游至池边,侧耳捕捉,似乎听见一只
睛叽叽咕咕的溜过坝面。窸窣声停了一下,又响了起来。秀腮
心里思虑,莫不是蝮蛇潜来?秀腮便将鼻尖伸出池面,嗅吸了一
口夜气,夜气凉湿湿的,并无蝮蛇独有的腥辣的毒味。只有土
狗、金钟儿、油铃、水蚯蚓身上散溢的土味和淤泥味。秀腮又嗅
吸了一口夜气,依稀嗅到一缕怪异的味儿,却是辨不明究竟是何
种野物散溢的。秀腮非常困惑,勒紧双目盯着窸窣声。窸窣声移
动得很慢。秀腮守视了很久,才听见移至水边。但窸窣声一人
水,立时快得似蝮蛇游动。秀腮吃了一惊,急将身段向后一缩。
瞬间,大批窸窣声涌下了池,嗖嗖嗖地疾射过来。
秀腮迅即闪过身段,冲至池顶,搅起一团水浪,向孵化室里
的玉生报警。玉生连续几夜持叉巡护池塘,夜凉露重,受了寒气
侵袭,患了感冒头很沉。他躺在床上听见了水浪声,却一时起不
了床。
秀腮急又在池内游奔,向睡梦里的草鱼秧发出危急的鸣声,
催促草鱼秧沉入池底避灾。眨眼间,草鱼秧从睡梦里惊醒,呼呼
呼地射入了池底。秀腮松了一口气。突地,秀腮似觉脊背粘上了
一个软物,忙抖了一下身段,却是抖不脱。那软物像万能胶水,
粘得极紧。秀腮急向前一冲,希冀卷荡的水浪,将背上软物冲
去,却又不能。秀腮忙在水波里急速翻滚,背上软物却仍是滚不
落,反而粘上身的愈多。紧接着,软物撬开鳞甲钻向肌肉。顿
时,一阵阵痛痒蹿遍全身。秀腮恍觉跌入了麦芒堆,周身戳满了
尖刺,奇痒奇痛无比难耐,仿佛比被一把利刃,将全身的鳞肉一
片片割去还难受!
秀腮一会儿射出池波,一会儿扎入池底,不停地抖甩身段,
想甩落粘刺在身上的软物,却是甩不下一只!秀腮万分痛楚,猛
地射入池底滚了一身淤泥,想呛落粘刺的软物,却呛不落。秀腮
急又冲上池坡,想杵下粘刺的软物,却仍是杵不掉。
这时,玉生提着马灯跑至池顶。秀腮腾身蹿离池坡,跃入池
波,哗地劈至池头。玉生急忙跳至池边,借着马灯光亮一扫,惊
叫一声。牛蚂蟥,这帮歹毒的家伙!
粘刺秀腮身段的正是牛蚂蟥。它们是乌鱼王驱来的新杀手。
乌鱼王企图使秀腮无比痛痒难耐,不停地冲上坝坡,直至体力耗
尽,像鲸鱼冲上海滩那样自杀身亡。、玉生急火火地蹲下身,伸
手撕拽粘刺秀腮的牛蚂蟥。几只粘刺得浅,迅即被撕拽下来。另
有七八只粘刺得深,玉生用力撕拽了一下,秀腮顿时痒痛难耐,
翻了一个滚。玉生万分舍不得,慌忙松了撕拽的手指。他急将灯
躐在池波上,腾出双手,拔下一枝去冬残留在池坡上的枯蒿杆,
翘起马灯的玻璃罩,点燃枯蒿杆的梢头。秀腮的脊背已高高地凸
于水上,粘刺的牛蚂蟥裸露出大半个身段。玉生迅即把火光熠熠
的杆梢,对准牛蚂蟥刺去。只听嗤地一声,冒起一股焦糊的刺鼻
的腥臭味,那被烫刺中的牛蚂蟥,霎时周身一就,缩回粘刺的头
颈,滚下了秀腮脊背。几下烫刺过去,秀腮脊背上粘刺的牛蚂蟥
毙了命。秀腮极机敏,忙又侧仰起底腹,将两只粘刺的牛蚂蟥举
出水面。玉生急又点燃熄了的杆梢,连续烫刺了两下,将最后两
只牛蚂蟥烫毙
秀腮顿觉通体爽健,宛似鳞鳍上撒满了滑石粉,心里欢快极
了,忙翻了一个滚,急又沉下身段,阔尾轻轻一荡,向静谧的池
心射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