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鱼王凌空翻了一个斤斗,尾踩雨波轻悠悠地滑入葫芦洼,
急又腾身跃起蹿入雨空,忽地听见东方浊浪汹涌的黄海上,一个
无比刺耳的骤响穿过沉厚的雨帘扑入耳孔。响声沉闷而重浊,宛
似千万个摇滩撼海的霹雳,被裹入一圈极巨大的风柱浪墙,急吼
吼地向葫芦洼滚碾而来。
乌鱼王头顶倏地一颤,霎时走了魂儿,竟忘了骑雨踩波身段
轰地砸入洼心,击起一团粗猛的水浪。它急忙翘头蹿起尾踩浪尖
用力甩了一下头颈,将耳孔迎向东方的骤响却是听不清晰。暴雨
之声大大压低了骤响之音。它脑壳一激灵,迅即跃上洼边一丛粗
壮厚实的水柳,骑卧上去爹开胸鳍、腹鳍、臀鳍,紧紧夹住柳枝
阻止下滑,因躯体粗长重硕压得柳丛颤颤地晃摆。雨波疾速上涨
浮托着柳丛,它躯体虽沉却巧借悬力,故不至将柳丛压坍。它敛
紧双目觑扫黑暗卧听了片刻,因久居滩涂水洼,对岁岁横扫过葫
芦洼的暴戾的台风并不陌生。不过,眼前东方浑浪上的刺耳骤响
比常夏更猛烈,似无数枝草鱼的尖刺,扎得耳孔泛起一阵麻辣辣
的痛焰。
暴雨是强台风推来的浓云敲起的前奏曲,随着强台风的逼近
雨势趋弱响声变低。乌鱼王耳边袭来海浪轰轰的咆哮之声,潮湿
腥咸的海风呼呼呼地扫过滩面,裹挟起飘浮在水面的树枝、芦
杆、蒿茎、草叶,恶狠狠地掷向乌鱼王的头脸,它微闭双目纹丝
不动。这轻微的痛它根本不在乎,只需没入水波眨眼便可避去。
它忧虑的是迅猛扑杀来的强台风,极可能卷来数百丈高的狰狞凶
野的海浪,霍地将葫芦洼压入浪底,浪舌轻轻一舔,浪齿微微一
叩,偌大的葫芦洼转瞬之间便会被嚼烂噬入浪腹。海浪咸辣而沉
厚宛似无数双毒掌捂死腮鼻,使万千淡水鱼族透不进一丝气缕,
片刻便被窒晕窒昏,咸浪之齿三五下一筑,便会攫去它们柔嫩的
性命!
乌鱼王庆幸一小时前下的这场救命的暴雨,真是十分及时
否则,强台风驱来野恶咸辣的海浪,哗地吞没了干枯龟裂的葫芦
洼,它定将一命呜呼被腌成一条咸硬的卤货了
东方浑黄的海浪上,强台风愈卷愈疾愈扫愈猛,海浪愈逼愈
近愈来愈响,黑黢黢的夜心里雨帷被风浪噬得薄了,显出灰沉沉
的颜色,湿漉漉的雨云卷扑过乌鱼王的头脸,它顿觉口鼻憋闷,
疾风呼地扫过蓦觉口鼻又通了。它焦急地思虑,现在跃入雨波寻
港汊疾游,溯入西方的洋河还赶得及。那里碧水泱泱食物丰足,
但有躯体剽悍头似铜锭的雄草鱼赤额和母草鱼秀腮,它们与自己
有噬食子女的旧仇宿恨,时时寻觅搏杀甚是疲累,而葫芦洼四周
的大片滩涂水域,却是自己独逞威猛的水国世界。走还是留?乌
鱼王犹豫不决?
东方的海涂上,疾风骤浪之声更猛更响了,翻卷浮涌的雨云
更浓更厚了。冥冥之中,乌鱼王似听见一个无比焦灼的呼唤声传
来,今岁太平洋水域异常增温出现厄尔尼诺的魔怪,辽阔莽远的
滩涂先是受百年不遇的酷旱炙烤,即将又遭强台风卷杀过来的暴
戾的海浪吞噬。乌鱼王,还不快转颈朝西方的洋河游奔,避去攫
命夺魂的灾祸!
乌鱼王蓦然大惊,急忙腾起身段跃下柳丛,刚要翘头扇尾朝
西方的洋河游去,头颈忽地刮着一个秀气的身段,它焦急地喝问,
对方忙回应,原来是爱女黑藕。
黑藕出世后长得极快,半年之后身段滚圆恰似淤泥之下的
藕,故以肤色名之。两年之后黑藕出落得十分秀气,自然体壮心
火,竟耻与数十个兄妹在浅窄的葫芦洼一带滩面觅食生活,被洋
河潜来的一条三岁的雄乌鱼白眉诱惑,私奔去了西方水碧流清的
洋河,气得乌鱼王眼珠都白了,恨恨地要噬碎黑藕的脑袋。今岁
遇上百年难见的酷暑,洋河深阔的水波晒浅晒窄了一半,但仍比
葫芦洼深阔千百倍。黑藕父女情深避着丈夫白眉,前来接老父去
洋河避暑,途中被困于浅窄的港汉险些丢了性命,幸亏今夜暴雨
从天泼降灌满港汊,才得以急火火地赶来。
乌鱼王被黑藕的孝心感动,早忘了爱女昔日的过失,急催黑
藕快掉转头颈朝西方的洋河游奔。强台风海浪的追杀逼近眼前情
势万分危急。黑藕却痛得直哼,原来困于浅水时后背被鸥鹭啄
伤,**又受水蚤箭虫叮咬现已发炎痛得厉害,想在老家葫芦洼
将息几天等伤痛减轻再走。乌鱼王心急如焚忙嗅至爱女痛处启唇
吮吸,将一只只水蚤箭虫吸入口中嚼烂啐出。黑藕顿觉后背痛焰
减轻。
时光飞速流逝,乌鱼王舔抚黑藕创口迟延了极宝贵的半个时
辰,强台风裹挟着数百丈高的海浪扑杀上滩涂,震得葫芦洼陡地
一晃。乌鱼王迅即蹿出水波凌空翘起头颈,双目借着微茫的曙
色,向发出轰隆轰隆巨响的东方扫去,只见飓风卷起的海浪,一
浪一浪地变急变高变猛,像一排排猝然坍塌的冰峰,砰砰轰轰
直向蜿蜒起伏的海堤撞去。海堤苍老的脊背晃了几晃,仍沉勇地
卧伏着抵挡着。眨眼间,飓风化做一个暴怒的魔怪,裹挟起更狂
野的海浪猛扑过去,抓起堤脊上的一排排洋槐树,怒冲冲地掷入
云肚。海堤无比顽强地抵挡着拼搏着,飓风愈益暴怒起来,发出
阵阵歇斯底里的尖啸,兜起大团大团摇天撼地的狂浪猛劈过去。
狂浪像千百群暴戾的海狮海豹巨鲸恶鲨,恶狠狠地撞劈。海
堤顿时脊椎断裂刹那间坍软了,飓风蓦地伸出无数双尖利的指
爪,呼地撕去了海堤的肋骨,一排排狂浪霍地捅向海堤裸瘪的腹
部,突地捅出一只巨大的缺口。飓风裹挟着无比猖獗无比汹涌的
海浪,轰轰轰地扑杀进缺口,霎时吞噬了大片大片的滩洼地。
乌鱼王惊得周身一寒,飞快扎入水肚蹿出葫芦洼,黑藕紧随
其后,父女俩腹贴一二尺深的滩面浅水,直向洼西暗通洋河的港
汊游奔。滩面长着疏疏落落的蒲苇,乌鱼王左闪右绕游射的速度
稍慢,父女俩刚射出一里多地,飓风驱赶着海浪恶狠狠地追撵上
来,轰地一声,将它们压入沉似磨盘的咸辣的浪底,顿时双目一
片昏黑。乌鱼王突觉心肺无比窒闷,急忙张开口腮一啪,蓦地,一
股咸辣而又浑浊的海水扑入口腔,腌得喉咙口蹿起一阵火辣辣的
痛焰,眼角呛出两颗咸涩的泪珠。它急呼爱女黑藕,黑藕已不知
被无情的海浪打向何方。它急欲跃上浪尖呼吸氧气,但咸辣的海
浪腌得脊骨发软鳞鳍发酥。它当即心里打了一个寒噤,忙又镇定
下心神,展动粗壮的头颈,猛悠阔大的尾翼,纵身穿上浪顶刚要
啪吸氧气,但第二个、第三个无比狂暴的海浪,紧紧地逼杀过
来,又将它哗地劈入浪肚压至浪底。
乌鱼王脑袋发晕,胸肺憋闷得厉害,忙启开双唇啪了一口
水。因紧贴滩面,昨夜的雨水还未及汰净,水虽咸却不十分腥
涩。为了活命鸟鱼王啪了两口。当吸第三口水时,第四、第五、
第六个狂浪恶狠狠地打了过来。它顿觉满嘴苦咸,腌得舌头又麻
又辣,急忙关闭口腮昂头扇尾,拼出周身勇力直朝前射去,但仅
射了数丈远,陡地一个回波迎头一荡,它急射的身段蓦地停了。
它焦急万分再次展劲用力向前劈刺,但只刺出一丈多远,又一个
狂浪追杀上来将它压定在浪底,头颈尾翼难以摆动,它怒极了咬
紧尖齿拼命朝前刺游,但难起效力仅刺游三五寸远!海浪沉似苍
岩古崮紧压着脊背,压得它骨软筋麻鳞甲绵软。它吃力地摆晃头
颈,脑壳似乎也酥薄了许多,脑心胀痛极了,噗地朝上挤来,挤
得壳顶微微隆起眼看就将挤破,它拼出最后一把勇力陡地收紧脊
椎,敛紧鳞甲阔尾一拽脖颈一缩,方才将隆起的壳顶朝下压去,
脑心仍朝上挤,它急又用力将壳顶继续下压,下压,脑心终于被
压低下去不再上挤,却仍是颤颤地跳个不停。它急又使尽最后一
丝力气,终于将脑心颤跳的微波压息。
乌鱼王心肺又暴起了火痛,刚才啪入喉底的腥浊的海水,却
似一团咸涩辣烫的火球一路滚过食管,管壁冒出千万把火刺嗖嗖
嗖地扎向心肺,心肺里顿时辣痛而又憋闷。它极想再啪吸一口海
水之波却又惧怵。海水十分咸辣浓厚,比清甜泼薄的河水质地密
过千万倍,极难滤出一缕氧气,吸人肠道胃囊无异于自戕。若久
困浪底,只需半个时辰定会被腌杀!求生之路唯有一法,那便是
蹿过浪肚跃上浪尖,开四鳍扑向近处的水柳,身段蹿上高高的
树权,口与腮方能啪吸到氧气,一等见狂浪减弱的间隙,凭借疾
风雨云的托力,跃下树权身段紧贴腥咸的水波,游射向西方淡水
深阔的洋河,或许能保得性命,避过这一场万分险恶的飓风海浪
的追杀!
乌鱼王定下方略周身顿觉生出许多勇力,双目炯炯扫见一个
腥咸的回波荡来,水面稍显平缓的间隙,迅即翘起粗壮的头颈,
阔尾猛地一悠,身段吃力地蹿上波面。波面疾风怒扫雨珠哗哗,
它急忙张开双唇啪吸了一口潮湿的气流,敛紧双目扫见一个狂浪
打来,忽地腾身跃起,等浪尖扫过下腹的瞬间,突地多开胸鳍、
腹鳍、臀鳍骑着浪坡,一下滑出几十丈远。紧接着,又一个狰狞
的狂浪打来,它又骑滑出几十丈远。三五个凶野暴戾的海浪打
过,它已骑滑出几里地远。骑滑中它绷紧每一根神经,锐目劈穿
疏阔的雨帘,万分焦灼地扫视着前方,希翼波浪急速翻滚的水
面,凸现出一株粗壮高大的水柳。但令它十分失望!水柳皆很低
矮,只剩梢尖在腥咸的浊浪里飘浮摆荡,它一次次地掠过水柳梢
尖,却无法刹停身段。左前方几丿蓬水柳被狂浪拔起随浪飘浮,它
心头一喜拨转头颈急蹿上去,不及停稳便被波浪哗地一下冲了过
去,等不及发出惋叹一个大浪追杀上来,呼地一下将它打入浪
肚。它已积累了经验等回波荡来流速变缓时,急又蹿出波肚跃上
浪顶,爹开四鳍骑浪再向前冲去。转眼间它又冲过去几里水路。
腥咸的浪团不时泼过它的头顶,腌得双目火辣辣的痛,眼里涌出
大串大串的酸泪,它张开腮口啪吸雨珠时,翻卷的咸波袭入口腔
钻进喉咙,腌得火爆爆的痛。幸好,狂暴的海浪扑过葫芦洼的头
顶才短短半个时辰,波浪表层落满了雨水,与海水搅混在一起咸
得不十分厉害。否则,它鳞甲鳍尾被腌得发麻发硬,是无法骑冲
出十几里水路的!
蓦地,一排粗壮高大的水柳凸现在前方的水波上,树干刚被
腥咸的波浪吞没,枝杈蓬松叶片厚密的树身,在疾风骤雨里不停
地左旋右摆。乌鱼王双目一亮心头又一喜,迅即拨转头颈直向第
一株水柳冲去。一眨眼冲近了,它急忙翘起头颈尾踩疾浪,忽地
腾身跃起头颈向蓬松的枝叶蹿去,只听哗啦一声猛地扎了进去,
左旋右摆的枝叶扫得它粗壮的身段,在空中荡甩了一下,因蹿速
快身段圆滑,它还没来得及扫见哪根树权可卡住身段,连胸鳍腹
鳍也未赶得及爹开,便呼噜一声撞穿厚密的枝叶跌入了翻卷的波
浪,当即呛了一口咸辣的海水,腌得心肺蹿起一阵麻痛的火焰。
它忍着痛焰飞快翘起头颈蹿上波峰,在这极短的瞬间身段已冲过
四株水柳,急忙昂头扇尾纵身跃起朝第五株水柳扑去。
这次,乌鱼王吸取刚才跌落的教训,头颈并没直直地刺向旋
摆的枝叶,而是斜向上翘拽起身段,与波面成四五十度的角,在
凌空的一刹那间,迅即打开胸鳍、腹鳍、臀鳍,尾翼朝前一悠,
做好鳍抓尾勾的准备。眨眼间,它斜立着身段扑入旋摆的树冠,
鳍尾用力抓勾住几团枝茎,身段顺着惯性压入枝叶中间颤悠悠地
旋晃。它锐目疾速扫视近处的树枝,搜觅可卡住身段的树权,“但
是,疾风旋荡波浪摇见,它上半身不停地旋来荡去,牵拉得整个
树冠摆晃不定,使它无法腾出抓勾着枝叶的尾,向近处的树权
蹿去。它若不松了鳍尾头颈刚一转动,身段来不及蹿出,更不用
说卡上树权,转瞬之间便会坠跌下去。因身段悬空鳍尾离水,它
已不能自如地蹿跃。它无比焦急,鰭尾抓勾得酸了,枝叶托不住
它沉重的躯体,一阵阵浪花打上脊背,看看就将坠滑下去。它便
咬紧牙齿收紧肋骨,冒着风险朝近处的枝杈蹿去。果然!上半身
蹿跳得快脑袋触到权根,下半个身段过沉拽动得慢,在旋晃的枝
叶间一滚,牵得上半身朝下一滑。这时,一个凶猛的波浪打上树
梢哗地压过枝叶,按着它的头颈直朝水肚里推去。
乌鱼王又坠入波肚。一连两次跃扑它用去很大力气,身段沉
在波下停歇了几秒,但脑袋里掠过一道骤闪。海水腥辣是淡水鱼
的致命克星,咸涩的盐气虽无恶魔形体,却比有形的铁锥更凶野
万倍!在短暂的瞬间便能不见一滴血,不缺一片鳞,将它窒息腌
杀。庆幸的是它有巨大的气囊能贮存很多氧气,若是仅以膘蓄气
沉浮的草鱼、青鱼、鲤鱼、白鲢,必定被海浪腌杀多时了!它听
见生命的本能又在焦灼地呼唤,乌鱼王别做懦夫快朝波顶冲去,
海浪有何能耐?只不过是锻你威猛之躯的砧石。天将降大任于
你,故先劳你筋骨饿你体肤,淬你成为万鱼之王称雄于水国苇
乡!有朝一日锻成腮吸咸水的神功,你将称雄于囫囵的海洋!
沮丧之色倏地退去,乌鱼王转瞬又添长了勇力,迅即昂起酸
麻的头颈,扇动阔大的尾翼冲上了波峰。地势越朝西越高,视野
里蒲苇、树木、庄稼、茅屋渐次增多,阻弱了风势浪头。乌鱼王
扫见侧前方的波浪上摇晃着几株苦楝树,急忙拨转头颈骑波扑了
过去,锐目扫见一个大树丫,爹鳍勾尾跃扑上去。树丫锔伏着一
只毛发透湿全身瑟瑟抖颤的野兔,被乌鱼王铁头用力一撞,当即
扑通一声翻跌下去,眨眼间一个波浪打来,野兔哗地被压入了浪
肚直朝西卷去。
乌鱼王夺占了野兔的求生之处,爹开胸鳍腹鳍夹紧树丫骑卧
着,急火火地张唇爹腮,啪吸了一口裹满雨珠的气流,润一润辣
烫的喉咙与咸涩的心肺。树丫仅半尺来宽,鸟鱼王上半个身段吃
力地骑夹着,下半个身段却还悬垂在下面,它急忙尾柄一悠想勾
住一根树枝做撑托,但树丫下的树段并未生出枝杈,尾巴扫过光
滑的树皮,上半个身段晃了一晃。它惊得头顶一寒,慌忙敛紧鳞
甲夹紧胸鳍腹鳍,方才骑稳了上半个身段,但下半个身段悬挂得
很是吃力。若时间一久势必骑卧不住。它急中生智翘头扫视近处
的树权,觅准右侧上方的一个可骑卧处,全身用力一下蹿了上
去,飞快多鳍勾尾夹抱住了。此时,它惴惴的心魂稍稍平安,这
才又偷出时间张大双腮与口唇,急急地啪吸雨珠水汽,冲涤口腔
肠胃里的咸火。它整个身段被海浪腌泡得十分咸涩,雨珠噼噼叭
叭地砸上头颈与脊背,淋向颔下与腹底,洗刷去一缕缕紧粘在躯
体上的咸气。它非常机警并没爹开鳞缝淋洗皮肤。因全身用力夹
抱着枝杈,若爹开鳞缝势将鳍尾松软身段便会滑坠下去。
海浪一个接着一个冲过树干,疾风骤雨一阵紧似一阵的扫过
枝叶。乌鱼王夹抱了一个时辰,内腹体表的咸气洗涤去许多,但
鳍尾夹抱得愈来愈酸,渐次生出痛焰,终于变得麻辣,沉重的身
段慢慢朝下滑去。瞬间,又一阵疾风骤雨扫劈过来,乌鱼王身段
蓦地一晃,又扑通一声滑入卷荡的咸波涩浪。它铁硬的脑袋晕了
一刹那,急忙摆动头颈蹿上波面,多开鳍尾运用娴熟的漂浮技
巧,骑卧着推涌的波峰朝西飘流了几十丈远,扫见几个粗长的芦
苇捆掠过身边,顿时脑壳一激灵,瞅准最近的一个腾起身段飞蹿
上去,迅即爹开四鳍紧紧夹抱着。
芦苇捆色泽金黄是去冬割码在滩地里防汛用的,疾风骤浪不
停地推搡着,芦苇捆一会儿漂上波峰,一会儿又沉入浪谷,一会
儿被疾雨推向左,一会儿又被旋风拉向右,一会儿掠过蒲苇头
顶,一会儿刮过水柳梢尖。乌鱼王全神贯注头颈紧贴捆面,双目
透过疾扫的风雨和溅射的浪花,急急地扫视昏茫的前方,希冀宽
阔的洋河凸现在眼前,使它能腾身跃入甜爽的淡水,甩下狰狞狂
暴的海浪追杀!但是,它只掠见纵横交织的港汊,眨眼间被汹涌
的海浪吞没,农家的土墙茅屋忽地被冲坍,洋河还距得很远生之
希望渺茫。
乌鱼王沉思若再被海浪打下芦苇捆,咸辣的海水腌硬鳍尾鳞
片,即便觅见可暂时栖身的树屋,酸麻的身段也会沉似石磨难以
腾跃上去,必须预做绸缪觅定一个可栖身避难的去处,方可保全
性命。它腹下的芦苇捆在凶野的海浪里晃摆得十分厉害,似变得
愈来愈硬愈来愈滑,胸鳍、腹鳍、臀鳍夹抱得久了泛起一阵阵酸
痛,头颈与尾翼也微微颤晃起来。它急得心跳加快脊背发寒。
正前方一株粗壮高大的洋槐树扑近来,芦苇捆随波卷荡过
去,捆梢蓦地戳入树干停了下来。波浪急推捆尾,丈余长的捆身
上下颠晃。乌鱼王万分焦急,若再经过几个大浪掀打,捆身势将
被劈为两半,箍紧芦苇捆的腰绳势被劈断,芦苇捆将哗地散裂开
来,它必将又跌入卷涌的海浪,咸辣的海水将会封杀它的喉管。
思虑至此,它当即打了一个寒噤头颈哆嗦了一下,急翘头扫视前
上方觅选一个可夹抱的树杈。突地,它扫见一根粗壮的权丫上晃
摆着一只硕大的鹳巢,直径约有二三尺宽,巢身皆用干树枝织
就,鹳为躲避飓风狂浪的劈打,早隐至西方洋河湾的水苇深处。
它心头一喜若能跃上鹳巢,便能甩下逼命索魂狰狞狂暴的海浪的
追杀。
鹳巢距翻涌的波面一丈多高,海潮再凶也难以涨上去,可保
之波腾身跃上去定不在话下,但海水之波咸涩粘稠吸力太大,万
一蹿不上去倒头跌入浪肚,将会有被海浪腌杀的危险!它焦急地
思虑现已陷入绝境没有退路,退则死进则生,决无再徘徨犹豫的
时间。于是,它翘起头颈锐目射出寒光,急火火地扫视头顶,渴
盼起一阵疾风旋来一团雨云,凭借疾风的提拉,雨云的托举,腾
起身跃上高峻的鹳巢。但风不疾雨珠疏云太高。波浪却不停地掀
打着,芦苇捆每朝上颠晃一次,落下时捆身便朝前推进尺许。波
浪一次次掀打,捆身一尺尺推进,乌鱼王急急地倒推着胸鳍、腹
鳍、臀鳍退缩着身段,转瞬之间被逼向捆尾,尾尖已能触及卷荡
来的波峰,情势愈来愈险愈来愈急。
正在这危急时分,一阵疾风骤雨袭扫过来,乌鱼王收紧每一
根神经,觅准一块雨云荡向头顶的瞬间,拼出全身勇力猛地翘头
蹿起,胸鳍、腹鳍使劲一划,阔尾凌空一悠,嚓地撞穿头顶一团
旋荡的枝叶,呼地一声跃上高峻的鹳巢,顿时压得巢身朝下一
紧。它以为巢身托不起粗重的身段,当即惊得双目大张慌忙伸出
尾柄勾住一根枝权,枝上生着刺针戳得尾柄一痛,它却不敢松
开,巢身仅是晃了一下并没被压坍,巢面被压平随摇动的权丫一
左一右地晃摆。巢面短只容下它上半个身段,它庆幸尾柄勾得及
时撑托住下半个身段。借着哗哗泼浇的雨水,它勾过脖颈盘动腰
脊将下半个身段拽上去尺许。至此,它大半个身段卧伏于巢上,
尾柄只需轻勾枝权便可卧稳不朝下滑。
乌鱼王稍稍松了一口气,惴惴的心魂略略平定下来。仅过了
三五分钟,树下芦苇捆的腰绳终于被卷荡的波浪劈断,只听哗地
一声散裂开来,丈余长拇指粗的芦杆被波浪打得四下漂散。乌鱼
王目光透过旋摆的枝叶空隙掠见后,惊得连连后怕。若再迟延片
刻,它定是随散裂的芦杆飘入波浪,又将受咸水之魔的噬啮!忽
地,它感觉腹下垫着一团滑而凉的活物。活物被压着不停扭动急
欲钻出。乌鱼王刚才全神贯注忧虑巢身托载不住自己的躯体,竟
对腹下活物浑然不觉。它便弓起脊背收起腹部朝上一抬,那活物
的头终于钻了出来,左右移甩了一下慢慢抽出脖颈,张嘴急吸了
一口气,略一停歇忙又抽拽长溜溜的身段,一寸一寸地朝外挪
移。雨哔哗地泼着巢面潮漉漉的,活物抽拽得慢却不算艰难。过
了片刻,活物终于抽拽出尾尖,顿觉周身一阵轻松,便李开细密
的鳞甲伸出舌信舔吸甜凉的雨珠,蓄了一下力,恨恨地扫夺巢的
乌黑的庞然大物一眼,翘起头颈朝巢左的一根树枝游去。
乌鱼王口腔被钻入双腮的咸辣的海水,腌刺得火痛极了,只
顾张大双唇啪吸雨水,无暇觑扫腹下钻出的活物姓甚名谁。它一
次次地跃扑夹抱树权与芦苇捆,腹部杵落了许多片鳞甲划满了一
道道血印。咸水腌打得久了血印四周的肌肉板结发硬,在疾风狂
浪的搏击中它忘了痛,现在随着一口口的呼吸,沉滞的血液又从
心室哗哗地流人脉管,扑向头顶冲向尾尖,荡向胸鳍、腹鳍、臀
鳍和脊鳍之根,伤口四周的肌肉被一群群热血的蚂蚁,一口接一
口的地掘咬着,渐渐地松暄起来,柔活起来,泛起一缕缕殷红的
血色,冒起一阵阵的辣痛。甜凉的雨水不停地淋向伤**,痛焰
淋洗去许多。它啪足了雨水爹开鳞缝,让泼浇的雨水淋洗去皮肤
表层的咸涩气,极度的疲累袭了上来不觉迷糊过去。
不知迷糊了多久,乌鱼王醒了过来。雨住了疾风弱了许多,
腥咸的波浪缓缓地荡过树下,湿漉漉的云一团团地飘过树梢,它
听见不远处有人声传来,便翘起头颈透过摇晃的枝叶缝隙寻声窥
去。浑黄的水波之上浮晃着几座茅屋,波浪一道一道从檐口卷
过,茅屋顶上趴着几个浮晃的人影,女人凄惶地呼号,孩童哇哇
地哭叫,男子汉手执长篙杆抢捞着物什。波浪里翻卷着牛、驴、
猪、羊,有一条犬水淋淋地蹿上茅屋顶,惊得卧伏在屋脊上的鸡
跳了一跳。突地,土墙坍塌了茅屋向下一坠,倏地又朝上一浮,
木梁托着屋顶随波朝西漂去。漂出十几丈远孩童吓得立不稳足滑
下了屋脊,女人惊叫一声,男子汉猛地腾身跃起倒头扎入波浪,
急火火地朝孩童扑去,女人迅即扔下一只木盆拼命呼叫快救起海
蛋儿。
乌鱼王惊得双目一黑急又睁开,似见男子汉左手抓着孩童胳
膊,右手抓着木盆,与翻卷的波浪拼命搏击。瞬间,茅屋顶与人
皆被水云隔断。乌鱼王忽地想起了爱女黑藕,不知漂向何方性命
如何?它在心底为爱女祈祝平安。它将凝重的目光向水波远处移
去,隐隐地掠见一株株桃树、梨树、杏树、苹果树、石榴树、柿
子树的头颈,一丛丛青竹的脖颈,在浑黄的波浪里一浮一沉。一
座黑黢黢的瓦屋许是建在土岗上,波浪只卷过窗台,青灰的砖墙
还定定地站立着,屋脊上锔满了暗沉沉的人影。乌鱼王凄怆地沉
思,海浪吞噬了潮上带的滩涂上的庄稼、果树、桥梁、屋舍,万
物之灵的人,与家禽、与野物、与虫豸、与草木、与淡水鱼族并
无两样,均一起受死神的熬煎,彼此失去贵贱平等一齐拼搏求
生。曩昔那一道驱使与被驱使、统治与被统治的沟壑早已被海浪
抹平,久远世纪承继下来的杀戮之恨,被疾风扫去被骤雨冲淡。
人祈祝畜兽虫鱼挣脱海浪的噬杀,幸运地存活下来;畜兽虫鱼亦
祈愿人能击退海浪的追杀,沉勇地生存下去。陆地上生存的万
物,唯有咸辣的海浪是它们共同的敌手。而仅在海浪吞噬陆地之
时,陆生的万物方能弃去宿恨结成一体同仇敌忾。
乌鱼王将凝重的思绪缓缓地收回。它想自己栖身的这株苍老
的饱经磨难的洋槐树,或许也聚满了落难的活物,便将深沉的目
光向巢的左右两侧扫去,只见左侧的树枝缠伏着一条蝮蛇,右侧
的树枝缠伏着一条黑眉锦蛇与一条火赤链。这几条蛇均双目闭合
默无声息,似觉鳞皮还在瑟瑟地颤栗。许是祖辈在淡水处生活,
它们从未见过咸气逼鳞狂暴猖獗的海浪,虽悬伏于空中仍惶惧树
下海浪的严威。乌鱼王将身段朝前挪移了尺余,嘴尖探出巢外双
目向下方扫去,距巢不远处的树丫上蹲伏着几对野鼠与的睛,
口鼻发出低弱的叽叽声,狭小的面额上堆满惊惧的神色。再向下
稍粗的枝权上卧伏着几只黑斑蛙、泽蛙、金线蛙、蟾蜍。最底层
的树丫上伏着一只野兔与两只黄鼬,它们皆面色灰白唇边须毛颤
颤地抖晃。这些活物平常时日,大都彼此追噬拼杀仇怨甚深,今
日面对凶野暴戾的海浪,均避难于同一株洋槐树,平和地相处于
这狭小的生存空间,真是数十载难遇的奇景罕事
肆虐的海浪渐转昏暗,沉沉的云霭在水风的推晃下,从天穹
深处一尺一尺地逼近,慢慢地笼去了头顶暗绿的枝叶。乌鱼王陷
入了黑暗里口鼻又觉窒闷起来。咸波腥浪一下接一下地扑击着树
身,树身晃着树干,树干摇着枝叶,摇着鹳巢,乌鱼王的躯体也
被摇得微微晃摆。潮湿凉涩的水风从黑黢黢的夜海里吹来,乌鱼
王顿觉悬压在头顶的浓云,朝下风飘卷过去,口鼻通了一瞬。紧
接着又一团浓云悬压下来,口鼻又憋闷起来。它渴盼水风不停地
吹扫,头顶能时时空阔通爽,但水风总是不紧不慢过几分钟吹扫
次。它缓缓地摆了一下头颈侧耳谛听,远远近近除了波浪之声,
还是波浪之声,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沉入了黑漆漆的渊谷,沉入
了鸷恶的波浪的齁声里。
夜沉寂。
张牙舞爪狂嚣许久的强台风用尽了凶暴的野劲,蛮横旋翻的
躯体被西方的树林、竹丛、庄稼、堤坝、屋舍撕成了碎片,海浪
似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失去了强台风的庇护,凄凄地倦缩于黑夜的
檐下发出苍凉的魇语,要不了几日,便将衣衫褴褛踉踉跄跄地跌
回大海的腹腔。乌鱼王听见海浪声低弱下来,稳安之感渐渐生
长,身心放松许多慢慢地沉入了梦境。
它梦见了爱女黑藕,第一个狂浪袭杀过来,黑藕万分机警忽
地跃上浪尖,尾踩哗哗作响的海浪直朝西飞去,落上一株枝叶厚
密的水柳树冠,连一片细小的鳞片也未伤损。狂浪就地一滚呼地
追杀至树下,绕树急旋一圈,怒李百指一把抓定树身恶狠狠地摇
拔着树根,水柳惊吓得周身簌簌地抖颤。黑藕胸鳍、腹鳍紧紧夹
抱着树叶,头颈一会儿被甩向东,一会儿被甩向西,鳍根冒起一
阵阵酸痛,看看就将被摇下树冠。狂浪饥极了,在树下咆哮蹦跳
哗地张开阴森森的口洞,得意洋洋地准备啪接黑藕香嫩的身段。
乌鱼王急出一身冷汗连声惊呼,黑藕当心,快向西方的洋河跃
去。呼声未落,一阵疾风吹来,黑藕倏地腾起轻捷的身段,跃上
片急驰的雨云,直向西方淡水泱泱蒲苇深深的洋河飘去……
突地,一阵哗哗哗的骤响将乌鱼王的险梦惊断,它急忙睁开
双目透过枝叶间隙朝响声扫去,只见树下黑沉沉的波面,随着响
声仿佛有数根神异的钯齿,筑过山坡的青石迸起一路熠亮的火
星。正惊讶间便见抓挠起火星的活物,被一个神物紧紧追逼着,
直朝自己卧伏的洋槐树奔来,眼一闪那活物吱吱吱地惊叫着蹿上
树干跃上树枝,跳下鹳巢边沿耸身一摇,溅甩出一颗颗咸涩的水
珠。乌鱼王顿觉腮脸一凉。片刻之后,波上的神物追临巢下翻上
巢来,游过乌鱼王的脖颈冰得它通体一寒脊背一抖,神物险些被
抖落。忽地神物一伸瘦长的脖颈噗地一口,将躲伏在巢沿的活物
猛地吞下了脑袋。
乌鱼王这才判明,活物是只野鼠,神物不过是条野蛇。定是
有茅屋顶漂至树下,这饥极的野蛇见强台风海浪致命的威胁减
退,便又开启了陆地上常见的强者凌噬弱者的电钮。一经贸然蹿
临的外客诱惑,本树静谧宁和的氛围迅即被打破,饥火宛似一
疾闪劈过每一个活物的头顶,机敏的黄鼬尖锐的鼻翼,像刺槐针
直向昏睡的野鼠射去,惊得猝然睁目的鼩鼱慌忙向树梢蹿遁。
树梢上呆钝的蛇们亦被惊醒,张开饥口嗅觅近在咫尺的鼩鼱。
瞬间,杀戮之风荡过每一片浪齿下偷得性命的瑟瑟颤栗的树叶。
乌鱼王顿觉舌底渗出大颗大颗的津液,耳畔掠过黄鼬噬野
鼠、蝮蛇吞鼩鼱的嚼食之声。声波迅猛而又强烈,极似特级厨
师不停地用铲勺,当当当地敲打香气四溢的锅沿,刺激得乌鱼王
空旷的胃囊里腾起大股大股的饥焰。它怨自己腹下无足,不能像
黄鼬那样灵捷地跳蹿,尾后亦无卷荡的淡水之波,难以像在葫芦
洼时那样轻快地跃飞,去噬食蛇蛙鼠鼱。它只得艰难地咽下下上
蹿的津液,压低腹底腾涨起来的饥焰。它饱经磨难大脑极是睿
智,比黄鼬蝮蛇这一帮目光仅见爪尖的饕餮之徒,思虑得深远。
眼前即使噬得再饱,但树下浑茫咸辣的海水之波也无法泅渡,若
觅食过急失足坠下将被咸波腌毙窒杀!它沉沉地思谋,得觅一个
可漂向西方淡水河道的物件,跃卧上去方能弃下凶野追杀的海波
偷得性命。巢四周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它焦急地朝东方扫
视,希冀天海之间渗晃出一丝白亮的曙色。
黑夜憋闷的足掌缓缓地踩过洋槐树的梢尖,浮晃的海波上黑
敫默的浓湿的帷幕,一片一片地淡下去。乌鱼王看见头顶摇晃
的枝叶上,一团灰沉沉的雾霭慢慢地浮过来,腥咸的海风悠悠拂
扫雾霭渐渐地薄了,巢四周的枝叶露出朦胧的轮廓。它依稀窥见
缠伏在左侧树枝上的蝮蛇,肚囊被鼩鼱睛胀得滚圆,扁而尖的三
角形脑袋低低地贴着树枝,双唇紧闭匿起了歹毒的尖齿,鼻息声
长而重浊,胸腹不停地收压脊背一耸一耸地鼓动着。
乌鱼王心底腾起一股嫉妒的怒焰。我淡水鱼族的无数生灵,
濒临灭绝之灾的危难时日,蝮蛇这家伙竟活得如此自在,苍天实
在是不公道,坏了心肝肠肺!它翘起头颈瞪圆双目磨动尖齿,恨
不能猛扑过去呼地一口将沉入梦河深处的蝮蛇,吞入口中嚼成肉
酱。但它身段半卧巢中,阔尾悬勾着无水波的托举之力,粗壮的
身段难以跃蹿,无法荡起水国苇乡的威猛之风。唉,它重重地叹
了一声,一股凄怆的浪波扑出心室冲入青灰的眼窝,撞出两颗酸
楚凝重的泪珠。
突然,落了一阵疏阔的雨珠,疾风一吹黑夜的尾梢又回扫过
来,大团大团的浓云又堆满了树顶,巢四周朦胧的景物复又沉入
黑暗的渊谷。海水之波上飘摇的一切生灵,又万分艰难地呻吟起
来。乌鱼王恍觉身段被黑暗压成了一片极薄的芦叶,脑壳仿佛嘭
地一声炸裂了。过了许久,它沉沉地启开眼脸仿佛看见头顶的树
枝,化为一枝钢针撑得磐石般低垂的阴云,一丝丝极慢地朝上移
去。阴云极厚极沉许是十万八千丈高,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吨
重,钢针宛若孙悟空的金箍棒化就,蕴藏着万钩神力,但也撑得
极慢,钢针攥足了每一分力撑出汹涌的汗潮,针段撑得簌簌地颤
抖,崴晃,弯斜,看看就将撑断。乌鱼王急火火地张开双唇使出
周身勇力,朝钢针吹去一道极猛的气流,恍见针段迸起一串青紫
的火星,响起一阵铮铮之声,倏地直立起来,渐渐地变粗变长,
一寸一寸地朝上撑去。无比沉厚的阴云一寸一寸地向后退缩,只
见暗白的晨曦从天海叠压的薄缝里,一缕一缕地漾晃出来,瞬
间,化为涓涓之流淙淙之河,一波一波地荡过来荡过来,大口大
口舔噬黑夜的尾梢。黑暗一尺一尺地朝后退去退去,灰白的曙色
终于直立起腰身跨出沉重的足步,在阴霾低垂的波潮上一步一步
朝西方跋涉过来。
乌鱼王口鼻通了气吸得不再阻滞,目光由近及远地看去,头
顶的枝叶被腥咸的碎浪劈过,腌得绿里泛黄褐中泛黑,枝梢悬荡
着一只灰背蜘蛛,竟扯起白亮的丝线织起了网,准备捕捉随风飘
来的蚊蚋。昨夜卧伏在树权上的青蛙、野鼠、的睛、野兔,或
被噬杀或跌入了水波。唯有蟾蜍幸存,许是丑陋粗糙的外皮吓退
了狰狞的饥口。黄鼬虎视眈眈想对枝梢的蛇族发动下一轮噬杀。
一座茅屋顶夜间漂至树下,屋脊上卧伏着几只龟鳖。
天渐渐地高了,日头仍深陷在阴霾肚里,咸涩的腥风吹扫
着,浑黄的海潮上一团团灰白的泡沫朝下风荡去。被强台风连根
拔起的水柳、芦苇、蒲菰、盐蒿、碱蓬,随波逐潮向西飘去。一
条条仅能存活于淡水的鲤鱼、草鱼、白鲢、鳙鱼、团头鲂、鳊
鱼,被咸辣的海浪腌杀,翻起了白惨惨的肚皮。间或看见滩民的
锅盖、桌凳、箱柜、床板,淹死的牛、猪、羊、鸡,凄凄地浮晃
在咸涩的波潮里,一群群扁嘴海雀、燕鸥口中发出嘎嘎的叫声,
掠过阴云栽向波面叼食被海潮推涌上来的鱼群。
突地,巢边的树枝急遽摆晃起来,乌鱼王忙收回目光。只见
枝干上的黄鼬攀援而上,欲噬杀枝梢的蛇族,树枝细软托不起它
的重身段,它怒吼几声悻悻地朝下退去。近午时分,黄鼬又饥又
渴蹿上巢沿,巢突增重量陡地一晃。乌鱼王大惊急悠阔尾,黄鼬
掠一眼近在咫尺的蝮蛇,恨恨地向巢下一跳。
(待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