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小舟闭上眼,她的神识进入脑海,此刻海面上滔天巨浪翻腾,无数浪花更迭呼啸扑来,她一层一层的穿过,很快在一个巨浪里找到了一副熟悉的画面,她轻打响指,天地万物突然停滞,万籁俱寂,她双手分开浪花,悠然的走了进去。
这里的记忆画面是喧嚣的江面之上,白骨衣决心和水面漂浮的黑衣人尸体一起消失,他正高高地举起自己画纸,将画覆盖在自己身上,然后直直向后倒去。
此刻所有的记忆重放,场间的所有人和物活动在楚小舟的记忆海洋里,都像她可以随意操控的傀儡。
楚小舟试着走近一些,放缓了白骨衣落地的速度,然后细细察看之前没有发现的细节。
画纸很轻易的挡住了大家的视线,白骨衣砸倒进水里,溅起一些水花,然后画纸完全覆盖住白骨衣。紧接着画纸上开始出现墨团,逐渐变成白骨衣和步足惜的身影,成功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而在画纸下方没人注意的地方,突然冒出了一串水泡,楚小舟低头仔细分辨,发现有两个身影在水底游向远处。
楚小舟看懂了,原来白骨衣并没有进到画里,而是在画纸的遮挡下,带着步足惜的尸体顺利水遁,然后画纸泡在水里,事先做了手脚的墨迹便遇冷显现出来。
那巨佛是怎么回事呢?
她手掌轻挥了一下,脑海里的人物便加速运动起来,直到崔统领捡起了画,画尾爆出声响燃起火焰,然后她缠紧手中的线跑向巨佛,同时回头看了船队一眼,而那一眼,便清晰的烙印在脑海里。
她的神识走在这一段记忆里,轻打了响指一声,天地万物再次静止,她发现丝线在已经在记忆中的“楚小舟”手里绷紧,而那股丝线没头没尾,她顺着线的两端察看过去,发现一头在半空时隐时现,一直延伸到崔统领手里的画轴上。
而另一头则一路往下,一直延伸到水底深处,那是巨佛的方向。
她手掌轻挥,所有的人再次运动起来,另一个“楚小舟”朝着巨佛奔走,丝线将崔统领手里的画轴拉飞在半空,火势越来越大,画纸再次一分为二,变成更大的画幅,两人的黑色身影逐渐在画纸上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山水巨佛的水墨画。
想来画纸上做了手脚的墨迹应该有两层,一层遇水则出,一层遇热则出。冷热交替,画墨更迭。
而伸向水底的丝线随着“楚小舟”的拉扯开始越绷越紧,想是也启动了某些机关。
但是什么样的机关效果能让震慑住这些兵士,并让他们如此恐慌呢?
楚小舟忽然想起刚才的莲花火锅,想起佛座下的水扇机关,如果这根丝线启动的是水扇机关,那么庞大的水扇高速转动起来,应该会在附近水域形成许多漩涡暗流。
水底招尸、活人进画、巨佛消失、船入漩涡,船上的兵士在遭受一连串的诡异事件后,心理防线逐步被瓦解崩溃,自然而然的会相信他们已经进了怒江岔道,一旦相信了这个设定,他们肯定会弃船逃生,毕竟至今还没有人能在怒江水道活下去。
一切很快就明朗起来,楚小舟感觉自己已经紧紧抓住这些奥秘的一角,只要用力,便可以顺利揭开,所以楚小舟缓缓睁开了眼睛,恢复了神识。
而现实世界仅仅过去了刹那光阴。
这一刹那对世人来说很短,但对此间的两人来说却很漫长。
白骨衣在楚小舟闭眼的那一刻,就已经想到了她要用那个让人抓狂的罕见能力——神记症。
幻术师之所以能够制造假象迷惑观众,本来靠得就是极快的手法和各种障眼机关,如果按照这种要求,白骨衣当然可以称得上是幻术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代大师。
但是偏偏世间有种神记症,不但让人过目不忘,而且还能进入脑海来回翻检记忆细节。对于白骨衣来说,这真的是一个很致命的能力。
因为幻术师必须要遵守的《幻术八则》里明确要求,幻术师绝对不能对同一个观众表演同一套幻术。
不管再精细再熟练的幻术,也经不起一个人的反复观看。
楚小舟的神记症,恰恰可以无限次的回忆幻术细节,反复观看这套幻术,从而找出漏洞。
世间的人物,当真是一物降一物,白骨衣似乎是输定了。
但是他没有丝毫的担忧,他的表情依然很轻松,他甚至在期待楚小舟睁开眼睛的反应。
反倒是楚小舟,睁开眼后,眼神里并没有丝毫的骄喜,她的心境有了另一番变化。
她觉得自己已经无限靠近那个答案了,她也做好将谜底公布,顺带奚落那个骄傲的家伙。
“画纸、巨佛……我好像知道了大部分的细节,还有细节背后的真相!”楚小舟试着理清头绪。
“我知道,我也相信你有这个能力!”
“我认为我已经得到了答案,我已经可以看到真相了,可是为什么我……”
“幻术就是这样,你越接近它,反而越看不清楚它。……你是不是有很多问题要问我?”
楚小舟有太多问题想问:
“为什么你要费尽周折的让他们心理崩溃?”
“他们的船为什么会爆炸?”
“如果步足惜没死,他去了哪?”
“为什么夏夜的江水里能够凝固那么多冰柱?”
“为什么你能在鸽群里突然出现,又在鸽群里突然消失?”
“还有,你到底是谁?”
楚小舟失魂落魄,她发现自己的疑惑反而更多了起来!”
白骨衣愣了一下,他知道楚小舟一旦接近真相,肯定会忍不住询问自己一些问题,他却不知道她会一股脑问出这么多问题。
“要从那个问题先回答呢?……或许干脆一个都别回答了。”白骨衣笑道:“《幻术八则》第五条明令禁止公开幻术的秘密。我还不想那么快就被幻术师们除名!”
楚小舟不依不挠:“那你至少告诉我你到底是谁?这不算什么幻术吧?”
白骨衣说道:“你为什么非要知道我是谁呢?”
楚小舟说:“因为我这次出了家乡,是要做天下第一女捕的,关于天下第一大盗的信息,我自然是知道的越多越好。”
白骨衣这下反而被楚小舟一脸的理所当然给震住了。
“你要做天下第一女捕?”
“不可以吗?”
“你说的是镜鉴司的女捕?”
“要不然呢?”
“可是你的武学境界,连初始修习的滴水境界都没达到!”
“……做天下第一女镜捕,和武学修行无关。”
“怎么会无关?即便是做一个普通的捕快,也需要通过镜鉴司严苛之极的四门七试!这第一试,试的便是武学境界!”
“……哼!”
“哼是什么意思?”
“哼的意思就是,那又怎么样?”
“……不会吧,难道你根本不知道镜鉴司的考录要求?”
“我说了,那又怎么样?”
楚小舟嘴上虽然倔犟,但心底已经有些发虚了,包亭长给自己招录文书的时候,可没说这些啊!怎么当个镜捕还要这么复杂?
“虽然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但是那又怎么样,我总归还是要去试一下的……既然决定要试,我就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气馁!”楚小舟认真解释道。
白骨衣突然笑了:“我本来以为我们会成为朋友!”
楚小舟说:“虽然你这人看上去没那么坏,但谁让你是贼呢?”
“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抓了我,就不用经历那么严苛的考试,可以直接进入镜鉴司了。”
“我想过啊,自从我知道你是白骨衣之后,我至少想过三次,只不过……后来你却救了我三次。”
“我并不觉得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白骨衣揶揄道。
“你说的对,其实我不抓你,只是因为现在我还没有实力抓到你。……但是你也看到了,今天是我们第一次交锋,我就几乎看透你所有的把戏!所以对你来说,未来的我,肯定会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所以?”
“所以你好自为之,下次见到我,也许我真的就有实力抓到你了。”
白骨衣收起了笑容,说道:“我会认真考虑的。”
夜已经深,露已经寒,浮云隐去了大半明月。
两人都不再说话,同时望着模糊的远方静静的出神,
过了许久,白骨衣只是轻轻转身,楚小舟就连忙动了,然后又尴尬的僵在那里。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你要走了?”
“是的!”
“……我看你不像个坏人,以后可不可以别做贼了?”楚小舟莫名说了这么一句。
“……我看你不像个好人,以后可不可以别当捕快?”白骨衣莫名回了这么一句。
然后两人都笑了。
白骨衣挥挥手,作罢了有些起伏的心情。他右手高举,一反一转之间,掌心便多了一枚烟珠,用力往脚下一掼,砰的一声,白烟滚滚,迅速裹住了他的身形。
“扑啦啦”一阵挥翅声响,一群白鸽旋飞着从烟雾中飞出,飞向远方。
“……喂,我的名字叫楚小舟!”
楚小舟来不及的呼喊脱口而出,这声呼喊随着白色烟雾逐渐消散茫茫江雾之中。
楚小舟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失落,却没发现心底还有一种比失落更隐晦的情绪。
“隔江细细听,满江长叹声……原来这句唱词,居然是这番心境。”
楚小舟一时恍惚了精神。
暮霭沉沉,水天辽阔,此时的明月,却已沉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