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冷-静-!”说话的人还没见到,声音便远远传来,楚小舟看巷子外一匹快马奔至,一个玄衣捕头跳下马来,约莫三十好几的年岁,体型魁梧,面如寒霜,上唇撇着的一字长胡又平添了几份滑稽。
明明是盛夏时节,他却穿着厚厚的貂皮裘绒,将自己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宽敞的袖管里,两只手紧紧攒着一个暖手炉。
“都给我冷静,什么大麻烦啊?难道你们忘了,咱们镜捕吃得就是麻烦饭!”
“樊头儿,我们捉住白骨衣了!”一名镜捕上前汇报。
原来此人正是十二镜使中的冰镜使,所有镜捕的教官樊冰冰,虽然长的是威武勇猛,却十分娇弱畏寒,是以袖里那一捧白铜手炉,一年四季未曾断过炭火。
“这是大功一件啊!有什么麻烦可言?”樊教官问道。
“可是这白骨衣,居然是幽家的人。”镜捕将幽恨生拎起来给樊教官看。
“哪个幽家?”
“当今皇后那个幽家!”
“你怕个卵?咱们镜捕行事向来是奉命而为,只问证据,不问权贵,天塌下来,有下命令的大人物顶着。”
“但是头儿,怎么想都觉得幽家的人不会是白骨衣,他们位高权重,没必要去当贼啊?”
“呐-呐,你一旦落入这样的思路,就缺乏推理断案的全局观了,你要跳出案子来看问题,你从结果倒推试试。”
这名镜捕越听越迷茫:“学生不解!请老师指点。”
“笨!”樊冰冰恨铁不成钢,随手指着旁边的楚小舟:“喂,就你,你来说说你的看法。”
“因为白骨衣盗取的是前朝皇族的昆仑泪,不能卖钱也不能换来权势,不是一般为图富贵的贼能惦记的,所以这个白骨衣一定非富即贵,姓幽的嫌疑反而更重。”
樊冰冰满意地点点头:“说的不错,你继续!”
楚小舟还没当上镜捕,就提前得到教官的认可,一时受宠若惊,继续说出自己的推论:“要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白骨衣,必须要想通一个人能不能遁墙消失,如果能,那姓幽的就是白骨衣遁墙后放下的诱饵;如果不能遁墙,那白骨衣又逃不到第二个去处,那么这姓幽的就一定是白骨衣……”
“看看,看看,什么叫逻辑分析,冷静推理,你们都学着点……那么依你所见呢?”
“这巷尾的墙我们反复验证过,根本无法穿过去,所以白骨衣一定是用了什么障眼法,让我们误以为他穿过了墙壁,其实是躲在了事先挖好的土坑里,然后用鸽哨声模仿笑声吸引我们离开,只是没想到我们又跑了回来,他一时没法出来,只好继续躲藏,结果把自己活活憋晕过去。”
“你们认为呢?”樊教官向其他镜捕问道。
“樊头儿,我们这么多人亲眼所见,白骨衣真的是消失在墙壁里,除了这位姑娘的说法,实在是无法解释这么诡异的事情。”
“愚蠢!你们啊……”樊教官很生气,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所有人,跟我走!你!可以离开了。”
“这就让我离开啦?我可是帮你们捉到了名满天下的白骨衣,就算不能给我免试录取,也好歹给我点其他好处啊!”
樊教官饶有趣味地看着她,突然叫出了她的名字。
“楚小舟,你不要得寸进尺。”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就在你在镜鉴司举报的时候,白骨衣的收网行动已经开始了,七个疑似白骨衣的嫌疑人,我已经捉了五个了,你是第六个!我让你走,就代表着我已经取消了你的嫌疑,你再不走,我随时都会变卦。”
楚小舟慌乱起来:“你身为镜捕教官,没证据的事不要乱说。”
等察觉出樊教官并没有怒色,胆子又大了起来:“我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帮你们找到了白骨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必须要给我好处我才走。要不这样,你就算不能给我免试录取,四门七试,总能免考一门吧?”
樊教官翻身上马,端坐马头说道:“我们玄门负责给天下所有郡府衙门培养镜捕,今天你看到的这些镜捕,本来是我执教生涯的最后一届学生,带完这届我就可以回我的家乡颍川郡,做一个郡府捕头,逍遥自在多不快活,但是你楚小舟,就因为你的出现,我要多留镜鉴司一年,你居然还好意思张嘴问我要好处?我告诉你,你要是想当上这个镜捕,就给我拿实力堂堂正正来考!楚小舟,正义的代价太大了,你要想坚守,你就要问你自己,做好准备了吗?”
这些话如雷贯耳,震撼着楚小舟的心,她模模糊糊在内心深处看到一轮长满了荆棘的太阳,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趟过这些荆棘,去拥抱那颗太阳。
所有的镜捕撤离双柳巷,只留下有些失落的楚小舟,她自小就想当镜捕,以为是为了威风,可就刚才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自己也许是想坚持些什么!
难道真的是为了“正义”两字吗?
楚小舟自己都觉得可笑,这年头谁会真的为了正义站出来?
楚小舟愣愣地待在原地,将双眼闭上,夜凉如水,风满衣袖,天地万物刹那静止,她在脑海里翻看刚刚的记忆片段,她看到双柳巷口的两棵新柳,看到镜捕们匆忙的脚步,看到吸引大家离开的鸽足竹哨,看到白骨衣缓缓融入墙壁,看到高高城墙上凹进去的垛口。突然,楚小舟睁开眼,抬起头,看到了破绽。
她从现在站的双柳巷,抬头看城墙,那里并没有凹进去的垛口。
楚小舟像醍醐灌顶一样恍然大悟,奔出巷子,目光沿着城墙一路小跑,终于在另一条几乎一模一样的巷子停下来。
这里不是双柳巷,巷口并没有两棵柳树。
楚小舟走上前,在地上发现了几片柳叶,她细心捡了起来,继续朝巷子尽头走去,越走越切实地明白,这才是一开始白骨衣被围困的那条巷子,因为巷子尽头的宫墙上,正对着一个凹进去的垛口,她伸手摸在墙上,似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伸手一揭,撕下一张和城墙颜色一模一样的画布。
“你终于想明白啦?”
角落的阴影里,冷冷清清地站着樊教官一个人,正借着手炉里的炭火点烟锅,吞云吐雾间,他表情萧索,似是等了楚小舟很长时间。
“你之前说我解除嫌疑,是故意让我放松警惕?”
“你倒还不笨!你能如我所想找到这条巷子,也是看出来什么吧?”
“白骨衣是在这里施展的遁墙术,并不是在双柳巷!”楚小舟询问。
“不错,这块巷子四通八达,又十分相像,再加上大家对这里都不熟,习惯以为巷口有两棵柳树,就叫双柳巷。幻术戏法,就是喜欢在人们的思维惯性上做手脚。……你完整说一遍你的推理。”
楚小舟点点头,说道:“白骨衣盗完昆仑泪后逃跑来到这里,事先布置了假的双柳巷,自己钻进这伪装布里,让我们以为他遁墙脱逃,然后用鸽哨吸引我们离开,等到离开后,他再从伪装布里偷跑出来,撤去巷子的假柳树,我们跟丢了鸽子,再回头寻找双柳巷,只会找去真的双柳巷,也只会发现他事先藏好的假白骨衣。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
樊教官在烟雾里眯缝着眼,继续引导:“很好,这样的推理就算是我经常教的有效推理,这样,你再根据推理说一下你的结论。”
楚小舟不假思索地说道:“结论就是,姓幽的并不是白骨衣。”
樊教官摇摇头:“我从来都不相信姓幽的是白骨衣,这是一开始就知道的答案,我要的是你的结论。”
楚小舟摇摇头,表示不太懂。
樊教官叹口气,试着从另一个角度引导:“我换一种说法,你觉得这一切中最大的疑点是什么?”
楚小舟想了想,说道:“为什么白骨衣要千方百计陷害这个姓幽的?”
樊教官摇摇头,纠正道:“白骨衣陷害姓幽的有各种目的,也许是处心积虑,也许仅仅是看不顺眼,所以最大的疑点并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最大的疑点是你怎么就知道白骨衣要来这里?
“那是因为……”楚小舟又慌乱起来,眼前的这个镜捕教官果然不好对付,精明地像洞察了一切天机一样。
“你不用费心跟我说谎,我不在乎。白骨衣要逃双柳巷这个消息只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白骨衣自己。他没法自己举报自己,所以利用你想走近路考进镜鉴司的急切心态,借你的口来引我们抓幽恨生,你不过是他利用的棋子罢了。”
樊教官居然主动帮楚小舟解围。
楚小舟被樊教官说得毛骨悚然,以为自己和余辜的约定已然败露了,谁知道樊教官绕来绕去,又把自己从这漩涡里择出来了,这一刻她心里的大石算是落下,忙不迭的点头认同,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原来如此,原来给我透漏消息的人竟然就是白骨衣。”
樊教官紧张问道:“你有看清他的长相吗?”
楚小舟说:“那倒没看清,那人是在我身后说的情报。我一转身,人就不见了。”
樊教官盯着楚小舟,捉摸不定地看着她,继续说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那人是快活王府的余辜,白骨衣嫌疑人名单的第七位。”
楚小舟这下彻底被惊吓道,但又摸不准对方是不是再诈自己,只好含糊说道:“余辜我倒认识,他是个大胖子,怎么能是白骨衣?”
樊教官一边观察楚小舟表情,一边说道:“双柳巷都不是双柳巷了,大胖子怎么就不能是白骨衣?现在你左右无事,跟我前去银月百戏团,一探便知。”
楚小舟说:“谁告诉你我没事的?我现在刚好有急事,没空参与。”
樊教官无奈地笑道:“是急着给余辜通风报信吧?……”
“我……”
“楚小舟,你是个好捕快的料,就是说谎的功夫差了火候,往后要好好打磨打磨才是,你没发现在这里等你的就我一个人吗?其他镜捕已经在赶往银月百戏团的路上了,你横竖是赶不过去报信的,还不如随我慢慢前去,一路上也可以多跟我讲讲这个余辜。”
樊教官打了响指,远处奔来一辆马车,赶车人沉默地掀开车帘,樊教官示意楚小舟先上,楚小舟无奈,只好坐了上去,嘴里还不断辩解道:“其实我俩只是认识,不熟的!”
只是这句话很快就被轰隆隆的车马声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