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得,陆续有村子里的人消失,整个队伍也再也没有入土为安的尸体,空气中偶尔有不知道哪里传来的肉香。
小狗子不敢想,每天只紧紧地跟着自己的爹,不敢离他太远,也不再去找谢坛主听讲。
红花会的人有吃的,小狗子不去听讲,多的是人愿意去。他们的信众本来就多,这回就算不信的人也要信了,在最绝望的时候,是红花会给他们吃的,不然他们早就变成了别人胃里的一坨肉了。
红花会的首领是个年轻人,村里人称他叫“红莲圣使”,听说是红莲圣母座下的大弟子,被派往人间拯救苍生。
只是“圣使”手里的粮食也不多了,终于有一天,经过某个大镇,又有一户好心的员外出来施粥赈灾时,红莲圣使带着大家吃完粥,就把别人家给抢了,好心员外一家的男人都从世界上消失了,他们家积攒的粮食被分到了所有人手里。
小狗子也领了一份。他心里有点难过,但红花会的教众一个劲地向大伙保证,这位善人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是还债来的,该有此劫!
他经过此劫洗礼,积了善缘,下辈子便能生在富贵人家,当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小少爷。
小狗子听久了便信了,或者说他的心里更愿意相信。
米饭的味道真的很香,爹也劝自己,什么时候去找谢坛主,净身洗礼,也加入红花会,红莲圣母法力护佑,自己一家人再也不会饿死了。
可是好景不长,路上的大户们得到了消息,要么结寨自保,要么搬到了城里。数万灾民如蝗虫过境,把一切能吃的都吃了。
树没有树皮,草没有草根,田里没有鱼蛙,路上也见不到野狗。
到了扬州城下,扬州知府是个好官,开门赈灾,虽然给的粥很稀,仍是把无数人从鬼门关口拉了回来。
小狗子喝了一口,寒冬的冷风刹时不那么可怕了。城墙上,知府大人命人传话,说过几天就有粮食送来,大伙稍安勿躁。
没有人舍得继续向南走,扬州府高大的城墙下聚集了五万多人,人数还在不断变多,北面来的人不断地加入进来,甚至南去的人得到消息也折返回来,大家都盼着能吃到东西。
结果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扬州城的城门像是被冻住了,一点动静没有。
所有人都没力气哭喊了,大半个月过去了,扬州城下留下了无数尸体,小狗子每天晚上枕着尸体睡觉,渐渐得也不觉得害怕,反而有点亲切。
也许这就是自己未来的写照罢。
扬州是江北重镇,前朝大梁立国之战,太祖硬是靠着扬州坚城,以一万兵马,挡住了北魏二十万精锐,拖到西羌发兵。如今扬州城下,约有十万灾民,十万手无寸铁,饥肠辘辘的百姓,又能做什么事呢?
小狗子终于还是跟着爹爹继续往南走了。哪里有粮吃,大伙就停在哪里。
从河北到扬州,从扬州到宁海,再往前就是长江了。过了江,就是皇帝住的地方了,皇帝有那么多吃的,为什么不分我们一点呢?
小狗子问他爹爹,他爹爹苦笑着没回答他,问红花会的谢坛主。“你也不喜欢这个皇帝吗?”
小狗子点了点头,谢坛主笑道:“我们也都不喜欢。”
小狗子听不明白,只觉得谢坛主变得有些陌生了,脑子里在想,红莲圣母真的会降世来救我们吗?什么时候才能实现谢坛主他们描绘的愿景呢?明明说只要心诚便有饭吃,可我已经诚心诚意地念了好多天经了,怎么还没有吃的呢?
蝗群们到了宁海县,如果这里也没有粮的话,大伙要么游过江,要么往回走,要么就躺下来,自生自灭得了。但红花会的人说,与其这样躺着自生自灭,还不如拼上一条命,看看能不能打进县城里。
大家都觉得有道理。于是夜里,一支全由幸存的老弱妇孺组成的灾民队伍,向长江以北,除了边军之外,最大的一股驻军走去。
目送着老人们离去,小狗子有点害怕,扯了扯他爹的衣袖,问道:“爹,那些兵会来杀我们吗?”
“不杀我们,我们就能活下去吗?崽子。”狗子爹粗糙的手摸着小狗子的瘦脸,要是那些当兵的真的那么没良心,总是要先杀掉那群老弱饥民,两千个人杀两千头猪,都要好些时间呢,如果他们的良心越多,拖延的时间就会越久。
时间拿来干嘛呢?远方的呐喊身告诉了小狗子答案。
红花会的首脑已经组织起了攻城,无数的灾民一波接一波,带着对生的渴望,回光返照似地,拼起了全身最后的力气,朝宁海县城扑去。
好比憾树的蚍蜉,这么多人,万一能成功呢?
宁海的驻军并没有为难那群老弱,相反的,他们比起昨天精神了一些,虽然还是少了许多人。小狗子心里爬起了希望,等他看见两千名威风凛凛的官兵押着几十大车的军粮时,十万灾民静谧无声,小狗子眼都放出了光,他再也忍不住了,“饿啊,爹,我饿啊!”
小狗子哭道。
前头的年轻将军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像河北边军老爷那样,冲上来就给自己几个鞭子。
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被他这么一叫,这才想起了,自己还饿着肚子呢!但是大伙又不敢冲上去,能多活一会是一会,兴许……万一这位面善的大将军要给大伙派粮呢?
这位刘大将军果然给大伙派了粮!
当城门打开,露出无数口铁锅的时候,小狗子整个欢喜地跳了起来。可他没力气跳,后排的灾民拼命地往前面挤,越靠前,就越能早领到大将军施的粥!
小狗子不干了,像只刚长出乳齿的幼虎,一边骂骂嚷嚷,一边拉着狗子爹往前挤。
前排的灾民这时又呼啦啦地往后面涌来,小狗子被挤得喘不过气来,听到有人喊:“官兵杀人啦!官兵杀人啦!”
小狗子和狗子爹像是人潮中的砥石,前头的灾民像是退潮一样从小狗子两边退回去。狗子爹拉着小狗子就想往回走,却发现小狗子瘫在了地上。
狗子爹急坏了,忙蹲下来叫:“你怎么了狗子!狗子!你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