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发生的地方,不过是在每座城市的病院,那些鲜有人踏足的科室里。
比起司空见惯生死的古人,对待死亡,也许确实惧意会更多一些。
“你怕死吗?”
对面一阵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女孩发过一段语音,就简单的一个字:“怕。”
她的声音在颤抖着,刘小川觉察得出来。
“我也怕。你看,灭马有方的时候,我冲在最后面,被马有方抓了,我跪地救饶。哪怕去救我兄弟,都要想好万全之策,直到有八成把握,就是现在,带兵冲锋,我也假手我的亲兵。”
“不过现在我不怕了,人总不能一直瞻前顾后下去。”
西行的队伍毫无士气,在高原上,像是无数黑压压的蚂蚁,有气无力地挪动着。
小公主坐在马车里,银牙紧咬,想了半天,还是叫左右道:“刘大人呢?”
“公主,将军他在前面走着。”
“还有多久到西海?”
“已经有好几波羌王的使者过来接应,应该午时便到。”
小公主有气无力地躺在马车上,过去的十多年,像是做了一场梦,如今一不小心,梦便醒了。
又唤过左右,给了一张信笺,托咐递给刘大人,叫他回去再看。
左右应了,拍马赶上前头的刘小川,刘小川呆了片刻,终于还是接过来,放到怀里。
此时已能隐隐听到西海的滔声,还有粗犷豪迈的牧歌,天际那边,旌旗招展,越往前走,牛羊越多,白毡连野,数万羌兵,已经在西海边上等了十数日。
刘小川一行人的到来,羌人早已得了消息,马上就有信使报道:“大梁刘将军请稍息片刻,羌王就来!”
刘小川点头答应,打量羌人的军帐,连绵数里,问过陈飞龙他们,估计有战兵五万余人。
里面的士兵上马持枪,下马牧羊,也许是吃惯了牛羊肉的缘故,比起汉人普遍粗糙了一些。
瞧着前来接待的这群人,虽然热情,也不失谨惕,端的是精锐的草原士兵。
没多时,牛角声起,鼓声大作,一大群衣着华贵的人朝刘小川走来。
最前面的是一位头戴毡帽的中年人,大约四五十岁,长得虽短,却很是壮实,面容如风蚀一般,饱经沧桑,大声道:“哪位是大梁将军!”
刘小川一马当先,羌王却装作识不出来,恐怕此人不太易与。
刘小川并不理他,只坐在马上远眺,两拨人马对峙良久,陈飞龙诸人都按紧兵刃,心想万一羌人翻脸,自己这些人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要给他来下狠的!
羌王哈哈一笑,道:“大伙远来是客,这么严肃做什么!哈哈哈哈,我们羌国的婚使呢?还有白白嫩嫩的公主呢?”
刘小川带着诸将下马,反问道:“在下刘小川,忝为谴婚使。不知王子何在?怎么不来接亲?”
羌王冷笑道:“你是装着不知,还是假的不知,犬子已于十日前去世了。”
众人无不大惊,这样一来,这场婚岂不是结不成了?
刘小川心里各种滋味都有,更多的却是吁了口气,道:“路上消息闭塞,不知道王子出了事,还请见怪。”
羌王摆手道:“无妨!婚使呢?还有公主殿下,怎么不出来说话?”
刘小川挥了挥手,就有人把羌使的尸体抬了上来,羌王一双牛眼瞪得快弹出了铜铃,喝道:“怎么回事!大梁国残害使者,就是抱着这种诚意来嫁人的!”
无数的羌人骑兵涌了上来,似乎只要羌王一声令下,就打马冲锋。
刘小川冷笑两声,道:“羌使水土不服,死于非命。在下也曾自责难过,不过若是因此伤了贵我两国的情谊,恐怕有点不值。”
“大梁国都快亡了,还什么狗屁情谊!”羌王哈哈大笑,虬结的胡子一抖一抖,笑毕,大喊道:“孩儿们!把这些梁人留下来!”
“且慢!”
一声银铃般的娇喝,众人看去,原来是公主下车了。
大义公主一身红装,走在草地上,像是一朵巨大的红花,浓烈鲜艳,衬着她白晳明亮的脸白越发娇美可爱。虽然年纪才十三四岁,十多年熏陶出来的皇家气质,看得草原上的牧民分外眼馋。
只见她盈盈走到羌王面前,拜道:“汉王,梁羌两国,从来和善,本要缔成婚姻,无奈天妒英才,使王子离世。人虽不在,婚约尤存,不如陛下另指派一位王子成婚,化干戈为玉帛。”
羌王喃喃两声,忽地笑道:“你便是大梁公主?果然国色天香。既然王儿不在了,也不用那么麻烦,就让孤娶了吧。你给孤做小伏低,孤这便出兵!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唇亡齿寒,孤是晓得道理的。现在孤既出兵救梁,又纳你作妃,是不是叫作什么……什么一石二鸟啊,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气极,只盼公主转身便走,咱们护着公主,回中原去!
“回去!”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稀稀落落地,军中便有了声音传来。
大义公主道:“只要羌王如约出兵,臣妾便从。”
“公主!”
“殿下!”
大义公主转过头来,脸上绽出笑容,她看着身后黑压压的大梁官兵,道:“刘大人,请你带兵回京覆命吧,转告母后和皇兄,大义在这里过得极好。”
刘小川嘴唇嗫嚅,挣扎片刻,拱手道:“是。”
羌王抚掌道:“刘将军,你们请回吧!本王恕不远送了!”
又回头大喊道:“儿郎们听命,今晚好吃好喝,明日兵发凉州!”
声音远远地传开,五万名羌人牧民举着马刀,振臂高呼。
黑压压的五万名骑兵,呼喊着,咆哮的,身姿威武,似有天高,面对着眼前如蝼蚁一般,随时要在铁骑底下化成齑粉的梁兵,每个人的内心是欢腾而骄傲的。
偶尔几道轻蔑的目光扫过,刘小川真的很想一声令下,管他去死!
可是公主不乐意,为了大梁百姓,大梁江山,只要羌人愿意出兵,她早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羌王的大手搭上了大义公主的肩膀,手指划着她羊脂般的脸蛋,大笑着向西海深处走去。
五万羌兵收拾毡帐,便朝祁连山撤去,倘大的草场上,只剩下五千名孤零零的大梁官兵,落寞而又压抑。
回途的路上,天地越发荒凉,路边的无名小山,似乎都压抑得让人喘不过去气来。
整只队伍如同行尸走肉,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刘小川跨着高头大马,叹息道:“刘旋,军中谁在哭?”
刘旋回头望了一眼,低头道:“将军,许多弟兄在哭。”
刘小川伸手摸出怀里的信笺,这是公主在马车上写好送给自己的,小公主那时候还有心情写信,估计只是寥寥数语吧?
她说让自己回到江都,才打开来看。
“真是个傻丫头。”
刘小川把信拆开,迎着西风,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
“天高水远,纸短情长。”
末尾还带着泪渍,不知道是她的,还是自己的。
刘小川再也忍不住了,在马背上低头啜泣半晌,看得边上的诸人都是一样泪流满面。忽地又笑道:“兄弟们,我们回家。”
他回过头来,看到无数张木讷的脸,和空洞的眼神。
刘小川抹了抹脸,笑道:“怎么了,兄弟们,回家这么高兴的事!”
哭声越来越大,情绪如同瘟疫一般,从头前传到尾巴。连河北军那些常打败仗、似乎从不识尊严为何物的士兵们,也跟着哭了起来。
“我们去接她回家!”
刘小川倒转马头,朝着西边追去。
亲兵刘旋愣了愣,呼喝一声,也跟了上去。
陈飞龙、毛凯、周闻,两千扬州兵,三千河北军,所有人硬生生转了个头,五千里路,从来没有一天走得这么快,将士们跟上了刘将军的座骑,化作一道洪流,又像五千只扑火的飞蛾,朝着天际那边黑压压的五万羌兵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