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对着脑门晒,就算不热也很刺眼。叶洵然戴着笠帽一路向前,听着隔壁水路上热闹的货船划过,留下一串吴语软糯。叶洵然虽然听不懂,却心觉舒服,更是心里想着娘以前是不是也这么说话的。
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住了。
他踩进了一片阴影,准确来说是个人影,更精确来说,人影的形状是刚好正对着他站着的。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走走停停的人很多,但保持一个姿势专门挡人路的就很少了。叶洵然抬起头,正巧看到那个人戴着笠帽也抬起头,一身白,一身黑,四目相对。?
叶洵然觉察对方有备而来,而且还是个女的。
如果说以这一身黑衣的女子的眼光看叶洵然,感觉他像是个不知哪座山里出来的江湖小道长的话,那叶洵然看这个一身黑衣的女孩子,就更像个瞒着家里出来女扮男装的臭丫头。
叶洵然不晓得怎么和女孩子打交道,他匆匆咽下嘴里一口馒头,不知道说什么,就干脆站着等对方先开口。
黑衣女子道:“喂,你跟我来。”
叶洵然:“……”
黑衣女子斜睨着道:“没听到姑奶奶说话吗?”
叶洵然心觉此人不善,但大街上人来人往,量她不敢胡来,干脆心一横道:“不来!”
说着就原地回头加快步子。走出三十步,身后都没人追上来,叶洵然回头左瞧右望,居然啥人都没有。
他心想:“莫名其妙!”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一道黑影自屋顶从天而降,刚才那黑衣女子不轻不重点了一脚叶洵然的肩膀,然后一个鲤鱼翻身,落地前把叶洵然腰上坠的荷包抓了过去。
落地拔腿就跑——
叶洵然一摸腰间已是空空无也,大喊一声:“你给我站住!”,然后飞身跃上马背追了出去。
沿河石板路,本就窄得要行人互相借道,骑马更是不好走的。叶洵然没追出多少距离便直接放弃骑马,踏过马背轻功上瓦。若说有人找他打架,叶洵然自然是要逃的。但是论轻功,他自诩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他。一黑一白两道影子就这样在屋顶前后闪现,叶洵然步步紧逼,追出几里地,终于一把抓上贼的肩膀。
黑衣女子下腰轻巧一闪,转身时顺势推了叶洵然一把,附着一丝内力的手掌居然就能将叶洵然拍出两步之外。叶洵然踏着尖顶屋脊吃到猛力闪躲不及,居然脚下一滑就要往下滚。忙乱中叶洵然负手拔出背上背着的寒霜剑直戳进屋顶的缝隙,借力重新站稳脚跟,这才稳住自己快滚出边缘外的身形。
只听到五丈高的屋檐下碎瓦噼里啪啦摔了一地,那黑衣女子嘴嘟得老高,气鼓鼓把荷包扔给叶洵然,一脸委屈不高兴。
叶洵然把寒霜剑重新插回背上鞘中,掂了掂荷包觉得重量没少,这才恼道:“我还没气呢,你这什么态度。”
黑衣女子道:“我本来是好好跟你说的,你非要跑。”
叶洵然拍着自己一路蹭黑的素衫道:“你那也叫好好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打劫的呢……”
他心想:“也不是什么还以为,你就是个打劫的。”
黑衣女子不屑地哼一声道:“我的确没想到你轻功这么好,不过就是功夫实在烂了点,一掌就站不稳……”
叶洵然知道自己武功学得不好,但也不是谁说出来他都买账的,特别是个被他抓了现行的小贼。
叶洵然道:“别废话,你把我引来是想怎样?”
黑衣女子道:“姐姐我实在等不及你磨磨唧唧这么多天,好说你又不肯跟我走,只能想馊主意叫你来了。”
叶洵然:“……”
黑衣女子道:“我问你,你来姑苏是为了找十多年前消失的伊家?”
叶洵然道:“没错。”
黑衣女子道:“那就对了,我爹让我在城外大道上等你,关照说要对你‘尽力相帮’。我本想就默默跟着你看看有需要再现身,你倒好,慢慢悠悠这么多天一点也不急。”
叶洵然愕然道:“等下……请问姑娘的令尊是?”
黑衣女子道:“我姓邱,单名一个曲字。我爹叫邱扶风。”
叶洵然道:“你是邱掌柜的女儿?”
邱曲不以为然,“没错。”
叶洵然一下子有点反应不过来,毕竟萧陆离这一路跟他聊天聊地也没提到过为什么邱扶风还能和“消失”的女儿取得联系。不过他立刻想起之前在隐贤客栈寻求他们帮助的时候,掌柜邱扶风在看到有关叶洵然身世的册子后表现出的异样的兴趣。
他到底想知道什么,值得动用自己的女儿来当“向导”?寻找到的真相会对自己的处境不利吗?叶洵然不敢多想,却也只能让自己先不去想。
邱曲看出了对方的心思,道:“你信也好,怀疑也罢。想好了就跟我来,我带你去见我娘。”
听到邱曲的娘,叶洵然心下打一个激灵。邱四娘和伊绎心曾是故友,多少都对伊绎心的下落有些了解,这一点让叶洵然有一种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喜悦感。这两人年龄相仿,又相识多年。虽然因为邱扶风这烂事儿之后邱四娘赌气再也没联系过对方,但是归根到底这件事赖不到伊绎心的头上。尤其是青俭堂怂恿江湖发动祁山围剿这件事过后,邱四娘每每想起此友便满心只剩下了唏嘘二字,甚至对自己最终没能帮上朋友一把而感到愧疚。
在邱曲把她爹的信送到邱四娘面前之后,邱四娘除了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邱扶风这个杀千刀的臭不要脸之外,倒是也破天荒地默认同意让邱曲去帮叶洵然。毕竟,这世上最有资格来翻这笔旧账的人,也只有和风醉的这两个遗孤了。
这一次叶洵然没有掉头就跑,他没多犹豫便一本正经地跟着邱曲走了上去。毕竟线索这个东西可遇而不可求,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邱家隐在闹市之外,过桥三街后,早已没了船来船往的喧闹。叶洵然跟着邱曲踏进巷里,七拐八绕地进了一道不起眼的木门,门内院落虽算不上萧条,却有一丝陈旧与寂寥,抬头上书的“邱宅”二字几乎已经被年代磨灭一空。
叶洵然踏进一条腿,却又突然顿了一下,抬头似乎是为了再次证明自己没有看错——那刻着邱宅二字的门牌上有一道年代久远的剑痕,当年握剑之人似乎是想将那两个字拦腰劈开。剑痕虽然被木板的龟裂和尘土覆盖着,却依旧触目惊心。
是谁在此下的手,邱家又为什么把这样一块十分不吉利的门牌悬挂至今?
邱曲回过头,寻着叶洵然的目光所及之处望去。叶洵然回过神来时正巧与她四目相对,有那么一瞬间,叶洵然觉得邱曲的眼底似乎有一种说不清的复杂。只不过邱曲就这样站在原地等着他,什么也没说。
等到叶洵然重新跟上去,邱曲道:“我娘说了要单独见你,我就送你到那边门口,你自己进去。”
叶洵然道:“那你呢?”
邱曲指指另一边屋子道:“我饿了,先去找点儿吃的。”
邱曲说完就走,留下叶洵然独自面对闭合幽暗的院门,只能暗自叹息,鼓起勇气去叩门。
让他有些惊讶的是,门居然没锁。叶洵然叩下的手停留在半空,只听门吱呀一声隙开了道缝隙。那木门被风吹开的噪音在原本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不和谐,叶洵然正思考进或不进之际,一个妇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怎么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