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忍辱负重
作者:余力禾      更新:2019-10-04 09:21      字数:4193

方鸣谦不喜欢陈振威。住在对门单元,比方鸣谦高半头的陈振威喜怒无常,他有时可怜巴巴跑过来,央求方鸣谦和高燕陪他一起玩,三人一起搭积木时,他又无缘无故发火,一把推到积木,用那些木头零件砸方鸣谦和高燕。陈振威特别喜欢欺负高燕,每次都要把她弄哭,方鸣谦和高燕关上单元大门,两人坐在房间里玩牌,陈振威一边从门缝里偷看他们玩牌,一边大声哀求他们开门,遭到两人拒绝后,他就站在门外大声嘲笑方鸣谦和高燕:“我知道了,你们不跟我玩,是因为你们想谈恋爱。羞羞不要脸!羞羞不要脸!”

陈振威在一阵嘲弄后悻悻离去,方鸣谦开门探出头来,看见他坐在门口台阶上发呆。

方鸣谦走过去,指着自己散开的鞋带问:“你会系鞋带吗?”

陈振威不耐烦看他一眼说:“这都不会,你真笨。”

方鸣谦抓抓头讪笑:“我真不会系,我爸每次因为这个打我。你要教会我系鞋带,不欺负高燕,我们就一起玩,怎么样?”

陈振威看看方鸣谦:“那你看好了,我只教一次。”

他伸手在方鸣谦鞋背上给鞋带打蝴蝶结,这时方鸣谦才发现陈振威的手背不对劲,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红黑疤痕,方鸣谦问他怎么回事,陈振威漫不经心说:“我妈打的。”

系完鞋带,方鸣谦把他领进去,陈振威再三保证不打人,三人这才在房间里坐下开始打牌,陈振威输了,不肯在脸上贴纸条,三人争执起来,他一把推倒高燕,高燕的头撞上桌角,起了一个大包,她嚎啕大哭,陈振威飞快跑回自己家关了门。这一次,高燕外公张小灵去告了状,陈振威很快遭了报应。

听到陈振威大声求饶时,方鸣谦和高燕跑去对门单元看热闹,陈振威背对他们跪在厨房,陈振威的妈妈杨卫红从扫把里一根一根抽竹枝,抽了十几根细竹枝,用麻绳束成一小捆,她让陈振威伸出双手,摊开手掌,手心朝下,她用竹枝抽陈振威的手背,方鸣谦和高燕听见竹枝刷过皮肉发出的咻咻声,旧疤添新伤,陈振威哀嚎咆哮,手背鲜血直流,他们吓得掉头就跑。

晚饭时间,楼上的杨华又开始受难。杨华挨打时,连左邻右舍的大人都要端着饭碗跑去围观。他爸爸杨启臣是一位结绳艺术家,只用一条麻绳,三下五下就把杨华捆住,五花大绑双手吊在厨房铁管上,他扒去杨华上衣,手里捏一捆抽去铜芯的电线皮,五彩斑斓,虎虎生风朝杨华赤裸脊背挥去。

好汉杨华十分顽强,任由杨启臣挥动五色赶石鞭,背上鲜血淋漓,杨华依旧一声不吭。围观的高潮部分是杨启臣拿一只瓷碗,加几勺盐,一勺辣椒粉,到这个环节,好汉杨华才没了刚才的气势,开始大声求饶:“爸!爸!我错了,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杨启臣并不理会儿子的大声哀求,他打开热水瓶,往瓷碗里到一点热水,再去水龙头下加点凉水,伸出两根手指搅拌,调成一碗温热粉红辣椒水,他端着辣椒水走去杨华身后说:“打都打完了,你再认错有什么用呢?我来给你消消毒。”

杨启臣说罢一扬手,把一碗辣椒水往杨华背上一浇,辣椒盐水渗进伤口,好汉杨华再也熬不住,发出杀猪一样的嚎叫,又像被杀虫剂喷过的蜘蛛,四肢一阵张合收缩痉挛。看完这一幕,众人才心满意足端着饭碗回到各家门口,嗡嗡嗡开始闲聊。有了这种血淋淋的案例,方鸣谦甚至对方木根心怀感激,至少方木根还没有给他用辣椒水“消毒”。

背完大半本唐诗三百首,做完所有数学题,四个月后小学报名让方鸣谦看见了希望,上了小学,白天他去学校上课,中午在外公家吃饭,下午放学才回家。只要混过回家后到上床睡觉前那段时间,不让方木根抓到自己把柄,方鸣谦就安全了。然而由这一次期中考试分数引发的问题,证明他方鸣谦又想错了。方木根不再关心简单的答案对错,而是有了新的标准——要比其他同学好。

这个“好”字包含的标准由方木根独自解释,譬如方鸣谦字写得不如别人好看,挨打,方鸣谦不如别的小孩口齿伶俐礼貌周到,挨打,方鸣谦周末总是想去外面玩,不如别人家小孩那么听话,挨打,再扩大到他歌唱得不如别人好听,五音不全,挨打,最后摆在眼前,让方鸣谦无法接受的事情是,他数学分数没有陈振威高,也要挨打。

他看着灯下自己的影子,发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陈振威这一次数学比自己高三分,看似一个偶然事件,偶然之中却包含着一个可怕的必然,长远来看,班上总有人分数会比自己高,那么只要别人分数比自己高,他方鸣谦就要挨打,他算了算,小学要读六年,六年里会有多少人考试分数超过他呢?

方鸣谦打了一个冷战,冷冰冰的未来让他感到绝望,他方鸣谦要为了这种事挨多少次打,罚多少次跪,认多少次错?未来的悲惨景象涌上心头,方鸣谦下定决心破罐破摔,反正都要挨打,认错有何意义?这一次认了错,下一次照样还要挨打,挨打是他无法摆脱的宿命。他下定决心保住自己的气节绝不认错。

方鸣谦用他不满七岁的脑袋反复思考,要如何解决方木根这个长久的威胁?没有答案,他心中一片茫然。

跪倒九点半,方木根冲进厨房,一把推倒方鸣谦说:“你本事大了是不是?你以为一直跪着,我就会饶了你?做梦!”

方木根抽走搓衣板,方鸣谦靠着墙根坐下,揉着麻木肿大的膝盖,李秀兰在客厅打开钢丝床铺好被褥喊他去客厅睡觉。方鸣谦一瘸一拐走回客厅问李秀兰:“我爸把试卷撕了,明天还要交回去,要怎么办?”

李秀兰找来白纸和浆糊放在桌上:“你自己把试卷贴在纸头上,拼好就行了,明天早上他不签字我签字。”

方鸣谦站在桌前,把试卷碎片从口袋里掏出来一片片摊开拼好,拼到夜里十点多,方鸣谦饥肠辘辘头晕眼花,他在灯下拼出了一张怪异丑陋的数学试卷,疤痕累累上下错位,字迹模糊不清,边缘破破烂烂。

第二天一早,方木根在那张丑陋的数学试卷上签了字,要方鸣谦去卧室写字台抽屉里拿两分钱买早饭吃。方鸣谦打开抽屉,里头摆着一只铝制热水瓶盖,口朝上敞开,里头装满一分两分和五分硬币,方鸣谦犹豫了一下,拿了一个五分钱硬币塞进口袋。

同学毛晓波在楼下喊他,他们一起走过黄水河上水泥桥,红砖楼里的住户都在河边倒马桶,哗一声把那些屎尿泼成朝阳下一道闪亮恶臭的弧线。他们走过选厂下坡,吴永强背着书包在选厂水泥桥头加入队伍,走过机修厂,走过老龙场路口,走过矿部,走过医院,走过文化宫,走过食堂,走过澡堂,走到棒冰厂门前,方鸣谦看了一眼路对面外公家,他们继续往前,走过青年商店,蒋文波加入了队伍。

一长条早点摊沿着黄水河一字排开,卖稀饭、生煎包、炒粉、清汤、煎饼、油墩子、粢饭糕、油条、肉包、发糕和麻球,方鸣谦摸了摸口袋里的五分钱,肚子咕咕直叫,他忍着饥饿继续往前,走过工休,走过工商银行,在新村路口,陈奇峰加入了队伍。

走过地磅房,往右一拐,走上砰砰作响的铁皮桥,左边是银山矿子弟中学,右边是银山矿子弟小学。他们右拐进了校门,一直走进老教学楼黑暗大厅,穿过蓝色木门,一楼走廊尽头就是他们班教室,门楣上横订着一块木牌,木牌上用红漆写着一行小字:一(4)班。

方鸣谦交上去的试卷引来了麻烦,数学徐老师把方鸣谦喊去办公室,和黄老师一起审问试卷撕碎又拼好的原因,方鸣谦撒谎说:“我觉得自己没考好,很生气就撕了卷子。”

黄老师问了几次,方鸣谦都守口如瓶,黄老师对方鸣谦的顽固不化感到失望,要他下午喊家长来说明情况。

“我本来想让你当学习委员,你要是这样撒谎,我就让你当组长。”黄老师补充说明,方鸣谦对这几个头衔毫无概念,他只知道一件事,喊家长意味着方木根又有了理由,自己回家又要挨打跪洗衣板。

一整个上午方鸣谦都闷闷不乐,连课间休息去学校小店都不开心,小学生们一窝蜂聚在商店柜台前,买瓜子、果丹皮、酸梅粉、铅笔、橡皮,他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肚子饿得咕咕直叫,那五分钱他想存起来,去买一块四毛钱的巧克力。

中午放学在外公家吃过午饭,方鸣谦对李锡生合盘托出了所有事情,他央求李锡生说:“公公,你想想办法呀,我要是还住采场,我爸迟早要把我打死。”

李锡生低头默然不语,从工具间推出永久牌载重自行车说:“你放心去上课,我先找你爸爸问一问,下午再去跟黄老师说一说。”

方鸣谦看着李锡生骑车远去的背影忧心忡忡。下午放学时,李锡生在校门外等着方鸣谦,要他坐上自行车后座,骑车把他送回了采场红砖楼。进了家门,方木根夫妇都在,他们要方鸣谦去卧室写作业,关了房门,他听见李锡生和方木根在客厅里争论着什么,写完语文作业,李秀兰开了卧室门,他看了看客厅,李锡生已经走掉了,方鸣谦心里一沉,觉得结局已定。

方鸣谦忐忑不安回到客厅,方木根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斜了他一眼说:“没想到你学会告状了。”

方鸣谦站在那,等着方木根解皮带抽自己,方木根却毫无动静,一直到晚饭后都没有为难方鸣谦,直到睡觉前,方木根才把方鸣谦喊去卧室,指着抽屉那一盖子零钱揪着他的耳朵问:“早上我叫你拿两分钱,你拿了多少钱?”

方鸣谦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五分硬币,方木根伸手拿走硬币丢回瓶盖里,揪着他的耳朵来回拉扯说:“你以后再敢多拿一分钱,我就打烂你的手。”

第二天一早,方木根说:“既然给你钱你也不买早饭吃,以后就不给你钱了。”

李秀兰端来三碗泡饭一碟霉豆腐,三人坐在桌前吃早饭,方鸣谦伸筷子夹起一整块霉豆腐,手背立刻被方木根用筷子狠狠敲了一记,他瞪着方鸣谦说:“半块就够了,你不怕咸吗?!”

礼拜六下午方木根夫妇上街去买菜,反锁了单元大门,方鸣谦走来走去,想到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心里格外压抑。他拿了一张方凳放在卧室窗台下,跪在上面看对面的电机车轨道,他听见高燕走进房间的脚步声,她站在身后问:“谦谦哥,你想干嘛?”

方鸣谦心情不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高燕走上来从后面紧紧抱着他的腰说:“谦谦哥,你要跳楼死了,我以后去跟谁玩?!”

方鸣谦被她丰富的幻想逗乐了,他从凳子上下来摸着高燕的脑袋说:“笨蛋,谁要跳楼啦?我就是看看外面风景!”

他带着高燕去了客厅,坐在沙发上念《故事大王》给她听,高燕一直嘟着嘴,方鸣谦读了两个故事,高燕还不放心,又问了一遍:“谦谦哥,你真的不跳楼啦?”

方鸣谦觉得这个丫头又傻又可爱,他用书拍着她的额头说:“我才不跳楼呢,有那么多好玩的没玩过,那么多好吃的没吃过,这样死了多划不来。”

他和高燕肩并肩坐在沙发上,方鸣谦开始读第三个故事,高燕在他身上靠着听故事,听着听着就闭了眼,头一歪睡着了,呼吸均匀,胖胖的肚子上下起伏,方鸣谦念着念着也困了,把头往后一靠,坐在沙发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