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马无夜草
作者:余力禾      更新:2019-10-04 09:21      字数:3989

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老丈人李锡生召开了家庭会议,集体投票,以五比三的票数否决了方木根的梦想。

遭了羞辱的方木根忿忿不平,喝了几碗酒对毛有志说:“我把他们当一家人,他们把我当外人。我这个老丈人,从一开始就看不起我,觉得我是上门女婿,他们现在,就想把我困在这个家里,给他们做牛做马。”

回想起历年来在李家受过的难堪,方木根心里越发难受,好似切开一根老苦瓜,滔滔不绝对毛有志挤出苦水。

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何况是一万块本金。酒壮怂人胆,饭涨穷人气。钱壮英雄胆,权涨小人志。

毛有志听得耳朵起茧问:“你天天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到底想不想出去?想出去,就想办法凑齐这笔钱,其他的都是废话。”

在钱的问题上,毛有志向来是行动派。

“能想什么办法?”方木根瞪大了眼睛,“天上还会掉钱下来给我们?”

“天上是不会掉钱下来哦,不过你到可以考虑,先借我一点,让我去翻本,万一我运气好……”

“你做梦!我借钱给你去赌?我不如丢到水里。”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个好兄弟不欢而散。祝昌源那边又打了几次电话过来追问方木根,到底要不要入股,什么时候去,方木根低声下气,和祝昌源商量,央求他把入伙本钱降到一万,祝昌源一口回绝说:“木根,最晚年底,你要是凑不齐这个钱,我就去找别人。”

方木根顿时觉得危机四伏,不能让别人捷足先登!不能让比自己先富起来的又多一个!快马加鞭,奋力追赶!老丈人不借钱没关系,我方木根自力更生!方木根和李秀兰两人加起来一月有四百多工资,省吃俭用了一个月,存下了三百块钱。

方木根算了一笔账,按这个标准,一年十二个月,可以存三千六百块钱,两人的银行账户里现在有一万三千多存款,也就是说,三年后,方木根可以带着充足的两万块本金,留一笔应急钱给李秀兰,拍拍屁股离开银山,踏上温州那一方热土,开始追寻财富人生。三年?

对,三年!方木根有一种被时代和同龄人抛弃的危机感,三年,三年内会发生多少沧海桑田,曾经沧海?

方木根的雄心壮志和凋敝现实产之间生了巨大落差。

方木根对老丈人李锡生意见越来越大,无名之火就屡屡落到了李秀兰头上:“明明就是点点头,去银行取个钱的事,你爸爸为什么就不肯帮我们一把?”

“你有本事自己去哄我爸爸,跟我发什么气!”李秀兰不是甘当出气筒的性格。

“我哄他干什么!他本来就看不起我!”

方木根在屋里转了一圈,小出气筒方鸣谦不在,只好继续去厨房找李秀兰的茬。

方木根伸手一摸,刚洗好的碗沿有些油腻,滑溜溜的,顿时找到了切入点:“你看看,你看看,叫你做什么事都做不好,连洗个碗都洗不干净。”

李秀兰懒得理他,把一摞洗好的碗合在手里,翻过来倒出碗中积水。

方木根愈发生气,开始引申发挥:“不光洗碗,平时叫你烧个菜,跟你说了,出锅前自己尝一尝,尝一尝,你呢,就图省事,速度快,从不来尝味道。烧出来的菜要么咸,要么淡,你爸爸妈妈以前是怎么教你的?连烧个饭都不对我胃口。”

李秀兰把洗好的碗砰地一声放进碗橱。

“到周末,别人老婆都在家里大扫除,洗衣服,晒被子,你呢?天天想着去街上逛街,花钱!”

李秀兰狠狠关上碗橱门,指着方木根鼻子骂:“你少跟我指桑骂槐,就你这种态度,还想发财?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我做什么春秋大梦?!你们一家,就是想让我当上门女婿,一辈子困在这里,给你们做牛做马!”

“方木根,你做牛做马?你做了什么牛,做了什么马,说来给我听听,”李秀兰一叉腰,“从结婚到现在,我爸爸让你干过什么活?你说说看?”

“我懒得跟你泼妇骂街!”方木根摔了门扬长而去,去单身宿舍找毛有志。

一群单身汉,嘴上叼着烟,手里捏着牌,围着一张小桌,骂骂咧咧下注,七嘴八舌算钱,方木根坐着看了一会,毛有志连连开张,大把大把从桌上搂钱,他眼珠转了几圈说:“老方今天心情不好,我去陪他喝点酒解闷,回来再跟你们玩。”

一伙人拉住他:“赢了就想跑?输点再放你走!”

毛有志骂骂咧咧,输了几块给他们,这才脱身,拉着方木根出了单身宿舍,把自行车一推:“走,我请你去吃宵夜。”

方木根愁眉苦脸:“吃什么吃,你赢了钱,不知道存下来做本钱?”

毛有志哈哈大笑:“赌桌上的钱,来得快去得快,留不得留不得,请你吃饭,总比输给那帮王八蛋好。”

毛有志带着方木根骑去街上夜宵摊,坐下来要酒要菜:“你今天脸色这么难看,又想什么烦心事了?”

方木根闷闷不乐把这一个多月来的心得、体会、难处和苦闷一股脑倒了出来,毛有志一边听,一边大口吃菜大口喝酒总结道:”靠你那点死工资,存个十年八年,勉强可以当个小开,还不能出事,运气不好出点什么事,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毛有志端起酒碗跟方木根碰了碰,“你心眼太死了,做人要活络,我到有个法子,你敢不敢?”

“什么法子?”

毛有志在方木根耳边低低说:”矿里那么多铁锭铁球,都是财路。“

方木根知道,矿里这些单身汉穷红了眼,就要偷铜卖铁,扛去废品收购站卖钱。但有弟弟的教训放在眼前,方木根摇头:“水根都要判刑了,这种事不能做啊。”

“人人都搞,你不搞你傻?”毛有志随手列举了一串名单,都是方木根认得的同事。

“他们有家有口的也干这种事情?”方木根摇头,“你故意乱讲,不可能。”

“这样,我们吃完,我带你去开开眼。你看了就知道了。”

吃过宵夜,十一点多,毛有志带着方木根躲在跃进门外,跃进门有一条小路通往废品收购站,两人蹲在山脚边的茅草堆里,看着小路出口,毛有志拍拍方木根说:“你等着看,上中班的这批马上就要来了。”

快十二点多,一阵叮叮当当的动静后,方木根看见一个职工,穿着工作服,探头探脑从黑暗里探出头,到路口看了一圈,又转身朝小路暗处跑回去。

毛有志嘿嘿一笑:“要来了要来了。”

过了一会,方木根看见四个工人分成两组,两人一根扁担,每组挑着一个麻袋从暗处快步走出来,麻袋很重,压得扁担往中间弯,叮叮当当的动静,是麻袋里铁块互相撞击发出的声音。

毛有志一拍方木根:“你看,是不是你们班长老红?”

方木根定睛一看,李红旗挑着扁担前面一头,转身骂身后的人:“你他妈今天是不是没吃饱饭?走这么慢?”

“我下午打了场篮球赛,”后面那人说,“翻山翻得我累死了。”

“你他妈的,篮球赛有钱拿?没钱的事白白出力,有钱赚了还要偷懒!你走快点!”

方木根听了后面那人声音,嘿嘿一笑推了毛有志一把:“后面那个是你弟弟。”

“你走快点,这一段不安全!”李红旗低声吩咐毛有量,一行人从树荫下暗处,挑着麻袋一路小跑,朝废品收购站奔去。

等他们过去,毛有志拉着方木根从茅草堆里钻出来:“眼见为实,这下你相信了吧?这些人白天说的是一套,晚上干的又是另一套。”

方木根一时有点难以接受,班长李红旗,为人老实正直,颇有清名,居然也干这种事。

“我真没想到,老红也会偷铁。”

“不然他家里三个儿子一个老婆怎么养?靠他那点工资?”毛有志哼了一声。

“你弟弟怎么不喊你?”方木根对这两兄弟的手足情觉得奇怪,“怎么不带你赚点外快?”

毛有志摇摇头:“他喊我我也不去,矿里我就信得过你,你要是想通了,我们就干几票。”

“那保卫科不管?”方木根皱起眉头,“这种事他们会不知道?”

“哪个管?真要管,矿里一半人都有份,全都抓起来?矿里就要停工了。”

“他们搞一个月,硬生生多出几百块,”毛有志把嘴贴近方木根耳边说,“你看保卫科抓了哪个?都是睁一眼闭一眼。”

方木根还是摇摇头:“这种事不行,抓到就完蛋了。”

“你啊你啊,”毛有志丢过一根烟,“真是散不开!”

方木根犹豫了一个多礼拜,一次上中班交接时,班长李红旗伸过左手拿本子签字时,工作服袖子下忽然寒光一闪。

方木根看见一块崭新的梅花手表,在李红旗手腕上闪闪发光,反射出的亮光让方木根心里滴血,他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这块表已经戴了六七年,表链氧化后变得灰扑扑的,后盖有点破损,人造宝石表镜上有一层水蒸气凝结成的小水珠。

老红家里有三个儿子上学,还有钱买新表?方木根心里顿时酸得难受,一块梅花表,三个月的工资啊。

李红旗见方木根盯着自己手表发愣,连忙把袖子拉拉长,盖住梅花表笑笑说:“存了好几年钱,前些天正好有亲戚去上海,托他给我带的。”

崭新的梅花表深深刺激了方木根,毛有志嘴里的那些横财只是虚无缥缈的臆想,而眼前李红旗的梅花表却是切切实实的财富,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方木根心里叹息了一声,接下来几天,方木根细细观察李红旗,发现了更多秘密。

李红旗在食堂吃饭,都是去干部窗口打小炒,而方木根连三菜一汤的套餐都舍不得吃,只吃一荤一素。

李红旗买菜,从不讲价,大咧咧过秤付钱,一篮子鸡鸭鱼肉。

李红旗的老婆,农村家庭妇女吴美芳,穿金又戴银,一天换两双皮鞋。

李红旗外面穿的破破烂烂,里头的衬衣领子又白又挺,李红旗去澡堂洗澡时,方木根跟在后面看,他毛衣里是一整件完整的衬衣。而方木根只穿衬衣假领,每次去澡堂洗澡,毛有志看到方鸣谦从背后解衬衣假领扣子时,都要嘲笑方木根:“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戴奶罩呢?”

崭新的梅花手表,和破破烂烂的衬衫假领之间,只隔着一麻袋叮当作响的铁块。

方木根思想斗争了一个礼拜,终于在一个晚上去了单身宿舍,喊出毛有志说:“老毛,你说的事情,我想通了。”

“你想通什么了?”

“我们他妈的也要干几票!”方木根想到李红旗手上闪闪发亮的梅花表,咬牙切齿说,“存够本钱,我们就去温州!”

“木根,我前几天没钱打牌,无聊得要死,只好去看书,看到一句话,觉得很适合你。“

“什么话?”

“神仙本是凡人做,只怕凡人志不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