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锡生提着烟酒,在干部楼下踱步转圈。当了一辈子工人,李锡生自认生性耿直,靠手艺吃饭,从不干送礼求人的事,没想到退休后还得补上这种经历。
回顾这门婚事,李锡生叹气连连。李秀兰放着那么多媒人介绍的老工人子弟不要,偏偏要嫁给卷扬机房的师傅方木根,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缘分。李锡生起初就不同意这门婚事,然而李秀兰不管不顾,一心要嫁给方木根。和李锡生大吵大闹几次后,李秀兰索性搬出家门,去单身宿舍和方木根同居,使用了古老的先斩后奏手段,先怀上再说。
等到李秀兰怀孕,李锡生几乎是被逼着交出户口本,让李秀兰领了结婚证。方木根在单身宿舍,蒙工友们的照顾,才有了一个单独房间,两人领过结婚证,又在单身宿舍住了几个月,最后还是罗场长帮忙,分了一套红砖楼的房子给小两口。
李锡生看不上方木根,倒不是因为方木根在矿里孑然一身无亲无故,而是觉得这人做事浮皮潦草不牢靠。方木根和李秀兰刚开始谈恋爱那段,为了拍李锡生马屁,他下班后特意跑去李家院子,要帮忙干活,李锡生让方木根帮忙钉茅棚屋顶,方木根拿了榔头上去敲敲打打,他钉上去的木板条,李锡生单手握拳往上一捶,木板条就散架脱落掉下来。
李锡生举着木板,好笑又好气问方木根:“叫你钉木板,你一条木板钉几个钉子?”
“一头钉两个钉子。”方木根说。
李锡生说:“你数数看我前面钉的木板,用几个钉子?”
方木根数了数,每头钉六个钉子,心里略微不服说:“钉这么多钉子干嘛,反正上面还要盖油毡布,压瓦片,盖住又看不见。”
“不管看不看得见,做的东西都要牢靠!”李锡生瓮声瓮气在下面训方木根。
李锡生后来又让方木根做过几样东西,都不称自己的心。他们这批上海老工人,做事严谨认真,吃苦耐劳,而方木根这批十年后来的年轻工人,在老工人眼里普遍不负责任,干活敷衍了事,上班混日子,吹牛聊天磨洋工,下班混时间,偷鸡摸狗打牌赌博,单身宿舍乌烟瘴气。上一辈瞧不起下一辈,历来都这样。
两人先斩后奏的做法惹得李锡生大怒,方家也让李锡生觉得颜面全无。婚前双方家长从未见过面,两人领证结婚后,方家才托人带了几样东西送到李家作为彩礼。据沈勤囡回忆,方家的彩礼是十来根手腕那么粗的木料,两袋子拇指大的小鱼干。
然而李秀兰喜欢方木根,李锡生有什么办法呢?等到方鸣谦出生后,女婿和老丈人的关系才得以缓和。
方鸣谦出生在八月末,那天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天气闷热无风,李秀兰已经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待产,沈勤囡一早就提着稀饭去医院照顾女儿。
对脾气犟得要命的大女儿李秀兰,李锡生自有表达不满的办法。他这几天晚上,每晚都去大礼堂看电影。
你们要结婚,你们要生,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李锡生想,自己的事自己负责。李锡生最不满意的一点是,检查医生早早告诉他,你家女儿b超照出来,怀的是个女儿。
又是个女儿,哼!李锡生心里隐约不快,李锡生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儿子,沈勤囡只给他生了两个女儿,李秀兰李慧兰。后来动荡岁月一来,李锡生也不想生了。想到李秀兰抗命嫁给方木根,如今又要生一个丫头片子,自家要多一个外孙女,李锡生心里气不打一处来。
中午沈勤囡从医院回来,躺在床上睡午觉,李锡生在院子里干活,沈勤囡忽然慌慌张张跑出来喊:“老头子老头子,我刚才做了个梦。”
“你做梦跟我说什么。”
“梦里面,床头有个小赤佬,嘴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什么,绕着床,走来走去讲个不停,吵得我好烦,我伸手过去一摸,是个带把的!我赶紧往怀里一抱,抱住我就笑醒了,我跟你讲,秀兰这次肯定生外孙!”
李锡生冷哼一声:“你做梦能比医院b超灵?人家医生都照出来是个女孩,给你做个梦,就变成男的啦?”
“你不信拉倒,反正秀兰肯定生儿子。”
李锡生翻了个白眼:“他们自己的事,自己负责,你叫方木根去守着,我这几天晚上要看电影。”
沈勤囡叹口气,李秀兰在医院,李锡生赌气不肯去,就只有自己和小女儿李慧兰轮流值班照顾李秀兰,喊女婿方木根,方木根振振有词说:“我去跟不去医院不都一样?反正有你们在,我上班请假要扣工资,月底还没有奖金发。”
晚上六点半,李锡生在大礼堂门口排队,等着入场看电影,电影叫保密局的枪声,据说很好看。侯永贵开了小门,一张张验票时,邻居方海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从背后跑过来拍着他肩膀喊:“老李,你家女儿生了!生了!”
“生了就生了,跟我讲干嘛。”李锡生捏着电影票,“我要看电影。”
“秀兰生了个儿子!小子!男的!外孙!”方海海连珠炮一样对李锡生喊,“你有外孙啦你知不知道?外孙!!!”
李锡生虎躯一震:“你不要骗我!”
“哪个骗你!你自己去医院看,六斤二两!”方海海说。
李锡生一时手无足措,一把将电影票递给方海海:“喏,电影票给你,你去看,别浪费,我要回家一趟。”
方海海拿着电影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不去医院,回家干什么?”
“我回去杀鸡!炖鸡汤!给秀兰补一补!”李锡生手舞足蹈,三步并作两步跑出队伍,欢天喜地朝自家院子跑去,开始杀鸡炖汤、准备尿布忙得热火朝天。
据沈勤囡回忆,方鸣谦出生时,在产房里嚎过几嗓子就安静下来,把一只沾满羊水的大拇指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吸着,一边吸一边睁开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着四下打量周围的一切。接生护士谷彩云是矮个,她站在板凳上,拿着剪刀给方鸣谦剪脐带,一刀剪断脐带,小家伙方鸣谦一抖,叉开双腿,小水壶喷出一股激流,把谷彩云淋了一头一脸童子尿。
谷彩云放下剪刀,拿纱布擦着脸上童子尿,哭笑不得,对一旁的沈勤囡宣布了一个精准的预言:“你家这个外孙,长大了肯定是个捣蛋鬼!”
李锡生杀了鸡炖上汤,带着尿布慌慌张张跑去医院,见到襁褓里满脸皱纹小老头一样的外孙方鸣谦,爷孙二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他原谅了李秀兰,原谅了方木根。
李锡生此后生活的重心,全然偏移到了怀中这团六斤二两的好肉上。
在医院里待了三天,李秀兰奶水不足,饿得方鸣谦嗷嗷乱叫嚎啕大哭,沈勤囡就把方鸣谦抱回家,以米糊和奶粉灌养,从此,方鸣谦就一直在李锡生家抚养。李锡生对这个外孙关爱有加,这单眼皮小鬼继承了妈妈犟头巴脑的脾气,对入口牛奶的温度有严格要求,烫了不喝,冷了不喝,只有温度刚刚好时,才肯张开金口吧唧吧唧喝奶,沈勤囡喂他喝牛奶时,起初没有掌握温度的诀窍,方鸣谦吃了一口,觉得温度不佳,就把奶嘴吐出来,把一张肥脸撇来撇去,死活不肯再喝。
李锡生在一边看得火冒三丈,黄口小儿吃个牛奶还要挑三拣四,厉声骂了几句,赶下沈勤囡,换成自己亲手操作喂牛奶,方鸣谦依旧不肯轻易就范,李锡生把奶嘴硬生生塞进他嘴里,牛奶顺着嘴角流出来,淌了一脸,方鸣谦一滴都不喝。
李锡生恼起来,铁掌啪啪飞上屁股,方鸣谦嚎啕大哭,气得小脸发紫,打过屁股,李锡生再把奶嘴凑上去,黄口小儿依旧把脸歪向一边,不肯就范。闹了半宿,奶瓶里牛奶温了又凉,凉了又温,测试了半个小时,温度终于符合方鸣谦的标准,他这才咬住奶嘴,大口吸起奶来。
李锡生哭笑不得摇头:“这哪里是喂奶哟,这是上辈子欠他的,他这辈子来讨债哟。”
方鸣谦满一百天时,李锡生在招待所办了十几桌酒,宴请宾朋,方兴泉带着李红妹从老家赶来,双方家长第一次会面,李锡生算是正式承认了方木根和李秀兰这门婚事。
想起这些零星的记忆片段,李锡生叹气摇头,一晃九年过去,昔日襁褓讨债鬼,今日之三好学生,贪玩调皮之外,还被黄老师说成早熟。
李锡生咬咬牙,自己总是要老的,管不了方鸣谦一辈子,方木根要是丢了工作,小家伙以后要靠哪个呢?想到这里,李锡生腆着老脸,提着烟酒走上三楼,敲了敲门。
下午四点多,睡了一天一夜的方木根醒来,第一件事是去抽屉里找存折。存折还在,只是上面的钱没了。方木根眼神涣散瘫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抽烟,李秀兰在厨房剁肉饼,菜刀斩得砧板山响,方木根觉得自己要完蛋,工作没了,钱也没了,自己真要被开除,要去哪里混饭吃呢?
他想到了抽屉里的国库券和金首饰,把这些都卖了,说不定能凑够去温州的本钱。他又嘲笑起自己来,一时鬼迷心窍,听了毛有志的话,居然真的干下了这种事。以后要怎么洗刷人生污点?不可能了,方木根摇摇头,万念俱灰。
老丈人李锡生走进了房间,看了方木根一眼,拿来板凳坐在他面前板着脸说:“你给我听好,事不过三,你再做这种事,我就让秀兰跟你离婚。你害你自己是活该,你别害秀兰和谦谦。你三十老几的人了,怎么一点责任都不负呢?”
方木根板着脸不说话。
“从今往后,你给我老老实实上班,我这是最后一次管你,从今往后,你自己管好你自己。”李锡生站起来走出了房间。
方木根心里一声冷笑,上班?上什么班?
李秀兰端着一碗生肉饼走进来,往肉饼上撒盐,用一双筷子搅拌调味,李秀兰看方木根一眼:“罗场长叫你明天早上去上班,上班前先到工段里,跟他做个检讨。”
“罗场长跟你说的?”方木根心里死灰顿时复燃,冒出了一点小火星,“他们不开除我了?”
“我阿爸这次求了矿里大大小小的领导,”李秀兰瞪着方木根,“送了多少东西,求了多少人情你知道吗?”
“我又没叫他给我求情,”方木根腰杆硬起来,“他们要怎么处理我,就怎么处理我。”
“方木根,你给我听好,”李秀兰咬牙切齿,“你再敢做这些没皮没脸的事,就滚回乡下不要来了。”
“我们存折上的钱是不是给保卫科没收了?”方木根鼓起勇气开口问李秀兰。
“我给你换了一张存折,”李秀兰说,“钱一分都没有少。”
方木根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确定这不是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