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住了工作,留住了钞票!方木根顿时活过来,如一尾鲜鱼噼啪乱跳。温州梦已是个遥远的过去,轰鸣的卷扬机才是实实在在的生活!现实主义者方木根迅速扭转了人生理想。
他走去厨房,哼着歌,刷牙洗脸刮胡子,接着走去阳台,把保卫科从花盆里倒出来的月季金桔,一株株种回花盆里,再把地上的泥土一捧捧装回花盆,把土压实,还浇了一回水。
他现在心情愉快,如大难不死的幸运儿,经历了两次牢狱之灾,还能保住工作,方木根还能说什么呢?毕竟天选之人。
方木根脚步轻快,走去厨房对李秀兰说:“你等下多炒两个菜,我们庆祝一下。”
“你还有脸庆祝?”李秀兰几乎要破口大骂。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方木根说,“我运气这么好,又可以上班了,当然得庆祝。”
“运气好你个死人头,”李秀兰说,“你要有良心,就去谢谢我阿爸,以后少拿小赤佬出气。”
方木根翻了翻箱子,找出几瓶啤酒:“我去买点花生米回来下酒,等下我们好好庆祝。”
虽然我考不上大学,做不了生意,当不了干部,但是混口饭吃,还是绰绰有余的嘛,方木根愉快地走过水泥桥,去小店买了几包花生米,回来路上还大声和熟人们打着招呼,李秀兰在厨房炒了几个热菜,热腾腾端上饭桌,方木根嘭嘭两声,开了两瓶啤酒,喜笑颜开给自己倒了一碗,给李秀兰也倒了一碗说:“来,我们干一个,我得谢谢你,保住了我们的家产。”
李秀兰喝了一口黄色啤酒:“你先不要谢我,我问问你啊,你从今往后有什么打算?”
“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方木根也喝了一大口啤酒。
“福利科现在有换房名额,”李秀兰说,“我去问了下,我的条件达到了,我想换一下房子,搬到工人村去住,我们不要住采场了。”
方木根拉下脸:“搬到工人村?那我们上班不是更远了。”
“上班远一点无所谓,离你这些狐朋狗友远点好,住采场,你就跟这些人天天鬼混。”
“毛有志跑了,不会回来了。”方木根夹了一个荷包蛋,蘸了蘸辣酱油咬了一口,“我是一时糊涂没想开,才会做这些傻事。”
“这次是毛有志,万一下次再来个胡有志,苟有志怎么办?我可不想天天去保卫科。”
“你放心,偷鸡摸狗的事情,我以后不会再做了。你说的搬家的事情,我不同意。”
“这件事不需要你同意,”李秀兰已经下了决心,“房子我已经选好了,就在我爸家对面,一楼,跟我们现在住的一样大。”
“这种事你都不跟我商量一下,就自己做决定了?!”方鸣谦拍了桌子,“我说了我不同意!”
“跟你商量?你偷电缆跟我商量过?”李秀兰也拍了桌子,“保卫科一大早来抄家,跟我商量过?”
方木根自知理亏,闷头吃菜,死活不肯再表态。
“你要是不同意可以,那你一个人住一间,我那一间肯定要换到工人村去。”李秀兰这一次绝不妥协,“以前我什么事都依你,结果你看看,搞成什么样了?”
“你一个女人还想当家?!”方木根决心岔开搬家这个话题,绕去形而上的层面讨论,“天底下哪有这种事。”
“方木根,你别跟我耍嘴皮子,这一次你搬得搬,不搬也得搬,就这样!”李秀兰一口气喝光碗里的啤酒,指指空碗,“你给我再倒一碗。”
方木根瞪眼,想要发飙,李秀兰眼睛瞪得更大,想起上一次被李秀兰一耳光打得眼冒金星,还掀了桌子,方木根看看一桌子没吃完的菜,就忍下了这口气。
争执了几个回合后,古典女权主义者李秀兰迅速掌握了主动权,方木根被迫答应搬去工人村,住在老丈人眼皮下。
另一边,工人村李家院子里,方鸣谦坐在板凳上,正在为明天的早读领读做准备。他一遍遍读着明天的课文,寻思着这两天的动静,心里发笑,李锡生买回来几袋子烟酒,进进出出,其他人还要一个个装作若无其事,自己那个亲爹肯定又惹事了,不然李秀兰为什么要哭哭啼啼?李锡生为什么周末还要跑进跑出送礼?
正想着,李锡生从采场骑车回来,把车推进院子对方鸣谦说:“你先别看书,公公跟你讲点事情。”
方鸣谦放下书,跟着李锡生进了房间。
“事情我不瞒你,”李锡生说,“你爸爸这几天又惹事了,不过都解决好了。”
十万个为什么喷薄欲出。
“你不要问,也不要管,都不关你的事。”李锡生说,“黄老师说你最近想的事情很多,我问问你,是不是跟你爸爸有关?”
方鸣谦摇摇头:“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只要别害我被人笑话就行了,我才懒得想他。”
“那你到底为什么拿针戳脸?”
方鸣谦脸红起来:“哎呀,我也有犯傻的时候,以后我不会干这种蠢事了,你放心。”
李锡生笑笑:“你个小赤佬,人一点点大,名堂到不少,你们黄老师都跟我说了,说你早熟,叫你不要跟女同学走得太近了。”
“我什么时候跟女同学走得太近了?起码隔着十公分。”方鸣谦竖起两根手指比出一段距离。
“不是这个意思,”李锡生笑起来,“黄老师的意思嘛,是叫你不要在心里偷偷喜欢女同学。”
“你们都是老流氓!”方鸣谦脸红起来,“整天讲什么喜欢啊,老婆啊,生小鬼啊,乱七八糟。”
“我们老流氓?我今天带你上街,不还看到你们班那个什么陈奇峰,李响,还有一个男同学,三个人上街。你们现在小赤佬是厉害,年纪小小就会一起逛街了。”
秦婉璐和李响在院子外面喊:“方鸣谦,方鸣谦,方鸣谦在不在?”
李锡生一推方鸣谦:“喏,说曹操曹操到,女同学来找你了,快去。”
方鸣谦跑出去,发现秦婉璐扎了两个麻花辫,换了两朵头花,他瞟两眼问:“你换发型了嘛,找我干嘛?”
“我来给你邮票的,我们才从街上邮局回来,”秦婉璐递过两张纪念邮票,一张朱德,一张瞿秋白,“你上次不是给了我两张卫星的,这次我也送你两张。”
方鸣谦接过邮票看看,放进口袋,想起吴永强鲜血淋漓的手,问李响:“吴永强的手怎么样了,你陪他打过破伤风了?”
想起双氧水到在创口上,冒出的那一层白色泡沫和吴永强的惨叫,李响就倒吸一口凉气,她点点头:“消毒太吓人了。”
“你们也算见义勇为了,”方鸣谦竖起大拇指,“你可真厉害,换成我,我都不一定敢直接去抓小偷。”
“陈奇峰现在对你有意见,”李响想起这一天陈奇峰奇奇怪怪的表现,“我先告诉你,他今天嘀嘀咕咕讲你一大堆,说你害他。”
“他我才不管,黄老师这两天来家访,说我们现在大了,不能像以前一样玩了,男女同学之间不要走得太近了。”
“黄老师这样说的?”李响吐吐舌头,“那我上午才和他们两个去了街上。”
“那以后我们都不能在一起玩了吗?”方鸣谦颇为苦恼,“为什么啊。”
“黄老师说的肯定有道理,那我以后不来找你玩了,”秦婉璐推了李响一把,“你也注意点,别跟吴永强走太近。”
“可我们走得一点都不近啊,起码有十公分。”
“哪个跟你走得近了?”秦婉璐哼一声,“我看啊,都是你跟那些女生闹的,又是量脸,又是摸脸,算这个那个,啧啧啧,黄老师怕你早恋!”
“早恋是什么意思?”
“自己去查字典!黄老师这样说了,那我早点走了,免得她也说我,再见再见。”
“再也不见,”李响在一边恐吓方鸣谦,“以后我们再也不来找你玩了。”
“哎,你们……”方鸣谦看着两人走掉的背影,觉得自己多嘴,早知道不说这一茬。
他揣着邮票回到院子,问赖健康:“舅舅,我们老师为什么不让男女同学一起玩?”
赖健康胡子抖了抖,露出一丝坏笑:“男女授受不亲。”
方鸣谦走回房间,去字典上查这些词的意思。
渡过了一个不愉快的周末后,陈奇峰坐在自家桌前吃饭时,心里嘿嘿偷笑,他想起电视上,好汉们上刑场前,总要好酒好菜伺候,吃一顿断头饭,然后喊着什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手起刀落,寒光一闪,咔嚓一声人头落地。
这顿饭陈奇峰吃得慢条斯理,多吃了七八块红烧肉,吃饱饭,看完最新的一集聊斋,陈奇峰才拍着肚皮宣布:“爸爸妈妈,黄老师要你们派个代表,明天去学校。”
范美娟关了水龙头,甩着手问:“你怎么不早点说?!你在学校又犯什么事了?”
“我没犯事,”陈奇峰坐在沙发上大声宣布,“黄老师偏心,方鸣谦干的坏事,算到我头上。”
“有这种事?”陈伟明从卧室踱出来,“你讲清楚,我们心里好有个底。”
陈奇峰把事情说了一遍,范志娟在围裙上擦着手看陈伟明:“那你去还是我去?”
陈伟明想想,这种男女同学之间的事情,自己还是不要参与,摇摇头:“还是你去吧,我明天下午要开采购会。”
“这个方鸣谦啊,”范志娟解下围裙,“除了学习成绩好一点,其他方面真是调皮捣蛋,他那个爸爸这次又被抓了,跟人一起偷电缆。”
“还有这种事?”陈奇峰心花怒放,“你怎么不早点讲。”
“你不要去学校乱说,”范志娟在沙发上坐下,指明了二人友情的方向,“我让你跟方鸣谦玩,是希望你学他的优点,把成绩搞好,你跟他玩了这么久,成绩有进步吗?”
“一猫猫。”陈奇峰比出手指。
“你成绩上不去,还要拉方鸣谦下水,我要是黄老师,我也讨厌你。”
“你是我妈还是他妈?”陈奇峰看着范美娟,“怎么一个个都帮他说话?”
“你下个月零花钱先扣掉,等我明天去听黄老师说什么,再想想怎么罚你。”范美娟对陈奇峰无心学习深感烦恼,“你怎么就不能跟方鸣谦一样,把考试成绩弄上去?你比他笨?我们给你买那么多书,你看到哪里去了?”
陈奇峰拍拍肚子:“人各有志,我一肚皮才华,比什么学习成绩有用多了。”
“我劝你少吹点牛,多做做作业,”范美娟说,“你肚皮里现在都是红烧肉。”
夜里十点,睡了一天的方木根躺在黑暗里,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为了自己能保住工作感到侥幸,又为要搬去工人村感到不悦,搬去老丈人家对面,那以后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皮底下了,一个男人过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尊严?简直变成倒插门女婿了,想到倒插门三个字,方木根十分不痛快。
方鸣谦躺在黑暗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秦婉璐和李响下午说的那些话,埋怨自己不该搞那些鬼名堂,引起黄老师的注意,这下好了,别和女同学走太近!以后秦婉璐要刻意回避自己了,种种心血努力,一夕化为乌有。男女授受不亲,方鸣谦查了字典,心惊肉跳,早恋的解释是,男女发育未成熟就相互爱慕的现象,不利于少年男女的学习和健康成长。怎么个不利于了?方鸣谦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想,为什么不利于?
陈奇峰躺在黑暗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黄老师的偏袒和自己下个月的零花钱,想着今天吴永强在李响面前抢了自己的风头,都是方鸣谦这家伙害的,他咬牙切齿盘算起明天的复仇大业,为自己高高在上的智商和情商激动得辗转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