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范美娟带着陈奇峰在前，黄老师带着方鸣谦秦婉璐在后，监督他清理净化校园环境。
陈奇峰拿着一条抹布，从小桶里蘸水，从四楼开始，一条条清理自己的杰作。
蓝色油漆墙壁一抹，黄红粉笔字迹消失不见，墙壁干干净净，发亮的水渍水母触须一样往下舒展。
走廊灰白水泥栏杆上的粉笔字，用抹布一擦，留下一团灰色水渍，风吹了一阵才慢慢恢复了水泥的灰白色。
从四楼清理到一楼，桶里的水颜色浑浊发红，陈奇峰在楼梯背面还留下了两条隐藏杰作，方鸣谦看了差点笑出声，陈奇峰，你连这种旮旯头都不放过。
来到宣传栏大黑板前，陈奇峰索性做起了好人好事，两手把湿抹布按上黑板下沿，从这一头推到那一头，来回推了三个回合，大黑板凸出的下沿闪闪发亮，像一条长砚台。擦过黑板，桶里的水开始发黑。
范美娟去换了一桶水来，大家继续监督陈奇峰。
清理球台时，几个打乒乓的学生有点不乐意，一边看陈奇峰擦掉粉笔字，一边读着口号互相问：“方鸣谦是谁？”
方鸣谦脸上一阵火热，陈奇峰欲言又止，你们这些笨蛋，方鸣谦就站在我背后，就是我背后这个小眼睛无赖，你们快点认出他来。此时方鸣谦还不具备日后的“声望”，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班干部，除了本班本年级，没人知道他是谁。
清理了体育室门边和开水房墙上的标语口号，陈奇峰心中虽有万般委屈，却被黄老师那句背书包回家吓破了胆。
没有学上，我要去哪里表现自己呢？陈奇峰把这屈辱的举动理解为勾践卧薪尝胆，我迟早还是要报仇的，方鸣谦你等着吧。
一行人来到女厕所前，陈奇峰惊慌地回头看黄老师，看范美娟。
范美娟飞给陈奇峰一个忍辱负重的眼神，你自己干的好事，我还要陪你丢人现眼。
黄老师说：“秦婉璐，你去看看厕所里头有没有人，数清楚有几个。”
秦婉璐捏着鼻子跑进去又跑出来：“报告黄老师，里头还有五个人。”
“等这五个人出来，陈奇峰你就进去，把你写的东西都擦掉，”黄老师看看范美娟，“小范，你等下陪他一起进去，我们在门口拦一拦，不放其他人进去。”
一、二、三、四，最后一个女生出来，整理着衣服，好奇地看着门前的五人，尤其是两个男生，这是要干什么？
黄老师对他们点点头：“你们可以进去了，动作快一点。”
黄老师拉着秦婉璐在门口站岗，不放人进厕所，母子二人提着水桶走进去，在女厕门口，方鸣谦有点尴尬，他不想站在门口放哨，也不想和里头的那些口号标语扯上关系。
他想和秦婉璐说话，秦婉璐早早站去黄老师另一侧，方鸣谦灰心失望，她还在生我的气。
小学旱厕是个阴森恐怖之处，网状窗格上爬满屁股又肥又大的黑蜘蛛，尖尖的长脚，胖胖的身子，一只只蹲伏在蛛网中央。
密密麻麻的蛛网上，各种干瘪的蚊蝇尸体随风飘荡，墙壁颜色浑浊不清，女厕情况虽然比男厕略好，但也触目惊心，脚下滑腻不堪，坑中臭气熏人，隔板角落里爬着米粒一样的白色蛆虫。
陈奇峰拿着抹布蘸了水，飞快地清理墙上自己留下的粉笔字，抹布浸在水里，水面浮出可疑物体。
陈奇峰不观察细节，接二连三擦掉墙壁上羞辱方鸣谦的口号，又走到最里的隔间，擦掉水泥隔板上，他即兴发挥的两人想睡觉的口号。
范美娟看得忍无可忍，揪住他一只耳朵问：“你这种下流想法是怎么冒出来的？”
“男厕所里都这样写，”陈奇峰说，“有的还画了图。”
“你都给我擦干净，”范美娟哭笑不得，捏着鼻子骂，“你害的我都快被熏死了！”
陈奇峰打扫完毕点点头，母子二人冲出旱厕，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黄老师带着秦婉璐走进去检查，方鸣谦面对陈奇峰母子二人保持沉默。
“方鸣谦，”范美娟说，“这次是我家陈奇峰不对，等会老师来了，我让他给你赔礼道歉。”
陈奇峰看一眼范美娟表示抗议，范美娟在他背上狠狠掐了一把。
方鸣谦不说话，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想，陈奇峰擦掉的，是那些看得见的骂人话，还有些看不见的，譬如留在秦婉璐和自己心里的，他陈奇峰要怎么打扫干净？
黄老师和秦婉璐捏着鼻子跑出来，点点头：“都擦干净了。”
黄老师一指男厕所：“方鸣谦，你去监督陈奇峰把男厕里的都擦干净。”
方鸣谦摇头：“他先去擦，擦完我检查，我不要陪他一起，臭死了。”
陈奇峰气鼓鼓跑进男厕，氨水一熏眼流泪，偏袒三弄发冲冠。
陈奇峰出来，方鸣谦飞快跑进去检查一遍，跑出来点头：“报告黄老师，他都打扫干净了。”
“黄老师，那我家陈奇峰……”范美娟欲言又止。
“他要是认错态度好，明天就来上课，”黄老师看看两个门生，秦婉璐方鸣谦满脸不高兴，这个陈奇峰实在可恨，“今天回家，你们在家先做通他思想工作。”
走到宣传栏大黑板前，范美娟抓紧时间要表示一点诚意，她押着陈奇峰转过身：“黄老师，我想先让他给两个同学道歉。”
她在陈奇峰背上掐了一下，陈奇峰对秦婉璐鞠躬：“对不起，我错了。”
秦婉璐扭过头不看陈奇峰。你错了？你错了有什么用？班上人都在笑话我们两个。
陈奇峰又低下大头，对方鸣谦鞠躬：“我错了，不该到处写你坏话。”
方鸣谦眼睛朝天，秦婉璐没原谅你，我也不原谅你。
黄老师扶着秦婉璐肩膀安慰她：“你别想太多，陈奇峰这次主要是针对方鸣谦，你比较无辜。”
“是我们没有管教好，”范美娟对着两人也弯了腰，“对不起你们两个同学，你们原谅他吧。”
黄老师说：“你带他先回家吧，回家好好想想，我在班上还会公开批评他的。”
范美娟拉着陈奇峰走掉，黄老师回头问他们两人：“你们有什么意见没有？”
秦婉璐摇摇头，方鸣谦说：“一切听黄老师安排。”
“我明天让他读检查，写保证书，他要认错态度好，你们就别计较了。”
我当然不计较，方鸣谦想，陈奇峰陈奇峰，你以后每抄一次作业，每一次晚交作业，上课每开一次小差，每讲一句闲话，我都会帮你记下来。
我不跟你计较。你不仁，别怪我不义。
“最近整个年级都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你们不要被这些事情影响成绩，”黄老师说，“我上次单独和方鸣谦说了，今天秦婉璐你也在，我再说一下，你们两个要注意班干部身份，不要走得太近了，给其他同学讲闲话，风言风语，到时候弄假成真，对你们学习都没有好处。”
秦婉璐嗯了一声，方鸣谦点点头，心里涌出一阵痛苦。陈奇峰的目的达到了，那些乌七八糟的口号，硬生生在他和秦婉璐之间修起了一道水泥墙。
黄老师要方鸣谦先回家，自己继续和秦婉璐谈心，这种问题，女同学受的影响要比男同学大。
方鸣谦躲在学校门外等秦婉璐，他趴在小学商店柜台上，看着里头琳琅满目的各种零食，掏钱买了十块红纸包着的大大泡泡糖。
大大泡泡糖，糖纸鲜红，口味清新，是小学生们请客送礼，赔礼道歉的硬通货。
等了很久，秦婉璐才从铁门里走出来，方鸣谦立刻凑上去说：“喂，你别生气了，我给你道歉。”
方鸣谦抓了一把红红的大大朝秦婉璐递过去：“我请你吃大大。”
秦婉璐恼怒地瞪他一眼，挥掌打开方鸣谦的手：“谁要吃你泡泡糖？！你走远点，保持距离，我不想跟你说话！”
两块大大泡泡糖从方鸣谦指尖滑落，掉在地上，他连忙蹲下捡起大大，起身发现秦婉璐已经背着书包跑远，碎花连衣裙随着脚步翩翩起舞。
她开始讨厌我了，方鸣谦悲哀地想，她开始讨厌我了！
陈奇峰的复仇计划缓慢发挥了作用，方鸣谦垂头丧气背着书包，满心痛苦在路边闲晃，得想点办法让她原谅我，方鸣谦把十块大大泡泡糖放进书包。
回到家，陈奇峰遭受了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体罚，范美娟拿来了洗衣板，要他跪在客厅电扇下反思。
范美娟去厨房做饭，陈奇峰就一骨碌爬起来，蹲在洗衣板上，心里忐忑不安，渴望大救星陈伟明早点下班回家。听到陈伟明上楼的脚步声，陈奇峰连忙跪上洗衣板，做低头认罪状。
陈伟明一进门就吃了一惊：“你这是干什么？让儿子跪洗版？小明你快起来。”
陈奇峰得到大赦，立刻站起来，嘴里咝咝吸气，摸着膝盖，脸上弄出一副痛苦表情。
范美娟从厨房出来：“谁允许你起来了？继续跪着。”
陈奇峰看陈伟明，陈伟明看范美娟，范美娟啪地一拍桌子：“跪下！他不跪，你们今天谁都没饭吃！”
陈伟明走上来：“到底怎么回事？这么严重？”
“你家儿子在女厕所写口号，说方鸣谦想跟秦婉璐睡觉，”范美娟咬牙切齿，“你说厉害不厉害？”
“写就写嘛，小孩子不都这样，跪一会就行了，”陈伟明打着哈哈，“回家这么弄，他以后要不爱我们了。”
“陈伟明你给我死过来，”范美娟拿着菜刀一指陈奇峰，“你继续给我跪着。”
陈奇峰只得继续跪下去。夫妇两人在厨房讨论了事情的严重性，陈伟明被迫同意了范美娟的观点，毕竟学期中转学太难，得罪黄老师，学期末留级也是大麻烦。
范美娟把下午受的委屈一股脑化作了指责，滔滔不绝控诉陈伟明的教育失败，尤其是道德教育彻底失败，陈伟明是儿子做出这些伤风败俗之事的罪魁祸首。
陈伟明挨了范美娟一顿臭骂，低头认错，两人一番商议，一起来到客厅往沙发上一座，看着跪在洗衣板上的宝贝儿子，陈伟明说：“我来给你分析，你错在什么地方。”
“你赢得了黄老师吗？”
陈奇峰摇头：“我干嘛要赢黄老师？”
“你既然知道黄老师偏袒方鸣谦，你跟方鸣谦作对，就等于挑战黄老师。”范美娟将三者联系起来，“你赢得了吗？”
“我赢不了。”
“儿子，爸爸这话你听清楚了，”陈伟明说，“不要和那些能决定你命运的人作对。”
“谁能决定我命运？我的命运，掌握在我自己手里。”陈奇峰自信满满。
“在学校是校长决定你命运，在班上是黄老师决定你命运，在家里是爸爸妈妈决定你命运，”范美娟说，“进了社会，有了单位，是领导和上级决定你命运。”
陈伟明接着说：“和这些决定你命运的人搞对抗，倒霉的是你自己。”
“和他们打交道，要顺势而为，你才能更快比其他人脱颖而出。你知道黄老师为什么偏袒方鸣谦？”
“不知道，反正黄老师就是偏心。”
“黄老师喜欢成绩好，听话的同学。”
“所以方鸣谦就在黄老师面前装出一副听话的样子，成绩也比你好。”
“你要是因为这个恨黄老师，打击报复方鸣谦，你就是自找苦吃。”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赢方鸣谦？”陈奇峰问。
“等黄老师喜欢你，不喜欢他的时候。”
“或者黄老师不当你们班主任的时候。”
“那我还是留级算了。”
两人一齐摇头：“你留级了就输他一辈子了。”
“听话，忍了这口气，好好去跟方鸣谦做朋友。把你成绩提高，争取超过他。”
陈奇峰觉得这对话敷衍无趣起来：“我才跟他闹翻，你们又要我去跟他和好？”
“爸爸跟你讲的重点，你记住了没有？”
陈奇峰点点头：“不要跟黄老师、校长、爸爸妈妈、还有以后单位的领导作对。”
陈伟明看看范美娟：“你看，我说我们儿子不傻的嘛。”
“吃饭吃饭！”范美娟打了一人一巴掌，“你们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吃过饭，陈伟明范美娟从屋里翻出烟酒，装在一个袋子里，揪着陈奇峰，一家三口一起去黄老师家赔礼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