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谷轮回之所归来的方鸣谦发现了一件怪事，方木根穿着围裙，兴致勃勃在灶头前一边看书一边烧菜。

想起方木根未圆的高考梦，方鸣谦走上去问：“爸，你这么努力，烧菜还看书，是不是准备考大学了？”

“这是菜谱！”方木根把书一合，在他头上敲一记，“教人做菜的。”

方木根一阵手忙脚乱，从铁锅里扒拉出一盘菜：“你看看这道菜怎么样？”

方鸣谦定睛看了看，白白的条状物体间点缀着绿色韭菜叶和红黄色虾皮，他点点头：“颜色还可以，这是什么菜？”

“金钩玉柱！”方木根颇为得意看着自己的作品，“你端到桌子上去，记得给你妈和邵叔叔报一下菜名。”

方鸣谦端起盘子，偷偷拈了两根放进嘴里一嚼，端去客厅往桌上一放宣布：“这是我爸的拿手好菜，金钩玉柱。”

“你从卫生间出来洗过手没有？就端菜了？”邵建新摸着胡子：“金钩玉柱是什么？”

方鸣谦咂咂嘴：“我偷吃了两根，好像就是豆芽炒虾皮。”

方木根又在厨房喊方鸣谦端菜，他走进去，方木根递过来一盘白糖凉拌西红柿说：“你端出去，这个叫火山飘雪。”

客厅里两人看到火山飘雪真面目，忍不住悄悄发笑。

方鸣谦再走进厨房，灶头放着一碗紫菜蛋花汤，方木根挥挥手：“乌云蔽日。”

李秀兰在客厅里笑起来：“我倒要看看乌云是什么。”

“就是紫菜蛋花汤！”方鸣谦端着热腾腾的汤出来，三人掩嘴一阵偷笑。

李秀兰把买回来的几样卤菜分别装进盘子端上桌说：“你别再起名了，搞得我们还以为有什么大菜，结果不是凉拌就是汤。”

方木根亲手端出了他的大作，一盘红黄相间清蒸荷包鲤鱼，邀功一样让每个人看了一遍，这才往桌上一坐宣布：“开饭。”

所谓荷包鲤鱼，就剖开的鲤鱼肚子塞进了肉馅。方鸣谦挑了两筷子鱼肚子里的肉馅，对那条鲤鱼置若罔闻，动也不动。

方木根要他吃两口试菜，方鸣谦觉得亲爹似乎完全不了解自己的口味，晃着筷子说：“我从小就不吃鱼。”

“有这种事？”方木根挠挠头，似乎要从记忆里寻找方鸣谦吃过鱼的证据。

李秀兰说：“他不吃鱼你现在才知道？”

方木根怏怏不乐，扭头问邵建兴：“你说我这个儿子怎么回事？从小到大不吃鱼？是不是有挑食症？”

邵建兴转头问方鸣谦：“谦谦，你为什么不喜欢吃鱼？”

方鸣谦皱起鼻子说：“一股泥巴味，还有刺，会卡喉咙，我不爱吃。”

方木根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在他饭上：“胡说八道，哪有什么泥巴味，明明是鲜味，你给我吃下去。”

方鸣谦看看方木根，亲爹脸色铁青，似乎又要发飙，他只得把鱼肉包在一团饭里，嚼也不嚼直接吞下去。泥巴味还是泛了出来，方木根又夹了一块鱼给他：“我到不信治不好你挑食的毛病。”

方木根一口气夹了七八块鱼肉在他碗里，方鸣谦小心翼翼扒完碗里的米饭，站起来，想趁着去厨房盛饭的机会，偷偷把鱼肉处理掉，方木根眼疾手快拉住了他：“干什么去？”

“盛饭啊。”

知子莫若父，方木根指指碗里的鱼肉：“你给我把鱼肉吃掉再去装饭，坐下！”

方鸣谦坐下，慢吞吞把七八块鱼肉里的刺一一挑掉，弄成一团含着嘴里，站起来又企图蒙混过关，方木根一指他鼓鼓的两颊：“咽下去！”

方鸣谦咽下满满一大口鱼肉，浓重的土腥味上来，胃里一阵恶心，他放下饭碗，跑到门口水沟前，把吃下去都吐了出来。回到桌上，方鸣谦看见碗里摆着一条鱼尾巴，方木根指着他鼻尖说：“你今天不给我吃完，就不许下桌。”

方鸣谦叹一口气，花了五分钟吃掉了整条鱼尾巴，吃完又跑出去吐。

邵建兴看不下去说：“算了算了，他吃了就要吐，你逼他吃干什么呢？”

方木根不以为然摇摇头说：“小孩子嘛，就跟狗一样，都是要训练出来的，你由着他性子不训练，那不就养野了？”

野犬方鸣谦端坐在凳子上，陪着笑听大人们吃饭聊天，方家的饭桌有格外严格的礼数。等到师傅邵建兴吃完饭走掉，方木根才扭头瞪了一眼：“你到底怎么回事？吃个鱼也要吐？”

方鸣谦答不上来，提心吊胆，觉得又要去厨房跪洗衣板，然而出乎他的预料，喝了几碗啤酒的方木根摇摇头，去了卧室倒头就睡，方鸣谦这才长长喘一口气，跑去外公家院子里，在刨花香和赖健康的大胡子里重获新生。玩了一会，陈奇峰就出现在院子外，探头探脑，方鸣谦板着脸走出去：“干嘛？你居然还有脸来找我玩？”

“我这不都做了检讨，写了检查了？你就别跟我生气了。”陈奇峰又嬉皮笑脸凑上来，“算我对不起你。”

“那不行，”方鸣谦摆起了架子，“秦婉璐到现在都没跟我说过话，她什么时候跟我说话，我就什么时候原谅你。”

“这还不简单？走走走，我现在就带你去她家，跟她说话。”陈奇峰上来拉方鸣谦。

“你死远点，”方鸣谦余愤未消，推开陈奇峰，“噢，你搞得乱七八糟的，自己皮厚笑几下，说个对不起就没事啦？”

“那这样，我想个办法，帮你把她哄回来，”陈奇峰伸出两根手指开始演一休哥，转了半天睁眼，“我想到了，她不是喜欢集邮吗？这样，我赔你一套邮票，你拿去送她，她气消了我们就和好，怎么样？”

“这样子还有点诚意，”方鸣谦想到秦婉璐拿着邮票笑嘻嘻的模样，心就软了，“那你什么时候给我邮票？”

“现在就去我家拿。”

两人一起去了陈奇峰家，陈奇峰硬生生把方鸣谦拽进家门，喊来陈伟明和范志娟说：“爸妈你们看，方鸣谦跟我和好了。”

“方鸣谦你不要和我家陈奇峰生气，他是个没脑子急脾气的人，”范志娟说，“我们今天特意让他去你家找你，给你赔礼道歉，你原谅他了吧？”

方鸣谦含糊不清地尴尬一笑：“阿姨，这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你们两以后要互相帮助，共同进步，”陈伟明说，“我家小明学习上还要你多多督促他，你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跟叔叔阿姨开口说。”

方鸣谦给三人这样一说，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自己是气量太小，陈伟明夫妇去上街，两人留在家中玩，陈奇峰把集邮册拿出来：“你想要什么邮票？自己看。”

方鸣谦想也不想，手指直接指着猴票：“这张她肯定喜欢。”

“那不行！猴票我要留着送李响的，”陈奇峰用手挡住猴票，“你看看其他的，其他的我今天还可以忍痛割爱。”

方鸣谦选来选去，看中那套t103梅花邮票，陈奇峰咬咬牙，忍痛把六张邮票扣出来递给方鸣谦：“你就知道挑贵的。”

方鸣谦接过邮票说：“我记得这套原来还有个小型张的，在哪里？交出来！”

陈奇峰恨恨地拿来另一本集邮册打开，摸出小型张递过来：“你死样记得还挺清楚。”

有了这套邮票表示诚意，方鸣谦已经原谅了陈奇峰一大半，他问陈奇峰：“你那几天不是很恨我的吗？干嘛又来跟我和好？”

“想来想去，觉得班上也就跟你玩得来，其他人都不行。”

“也就是我会让你，”方鸣谦指出维持二人友情的关键因素，“结果一让，把你让到女厕所去了。”

“你还好意思说，黄老师那里，肯定是你告的状！说我偷看女厕所！”

“你肯定偷看了。”方鸣谦小眼一瞟嘿嘿一笑，“下流胚！”

“我那是为了气你，才勇闯了一次女厕所写口号，”陈奇峰也嘿嘿一笑，“真没偷看，哎，你知道女厕所里头什么样？”

“不就跟你一样，下流样！”

“我跟你说，女厕所里没有小便槽。”

“陈奇峰同学，我们能不能谈点高尚的东西，譬如兴趣爱好人生理想？”

“屁的高尚，搞得好像秦婉璐不上厕所一样。”陈奇峰去父母卧室里拿了一样东西出来，“给你看看我的宝贝，我爸新给我买的船模。”

方鸣谦被眼前这个饼干盒一样大的郑和宝船模型镇住了。细节控最怕栩栩如生的模型。

从船帆、桅杆、缆绳，到船身上的小气窗、宝船尾部的四层甲板，旌旗林立，美不胜收。

方鸣谦嘤咛一声扑过去，脸颊潮红，小眼放光，一把从陈奇峰手中抢过宝船，托在手里，如痴如醉观摩把玩着模型的每一个细节。

陈奇峰得意地站在一边，抖腿问道：“如何？精不精致？美不美丽？”

“多少钱？你卖给我吧。”方鸣谦说。

他指尖轻轻划过甲板上细致的木头纹理，身上顿时泛起一阵阵鸡皮疙瘩，一种难以言喻的畅爽在浑身激荡。

这种触电酥麻感转瞬即逝，多年后，方鸣谦从另一项运动里，才找回这熟悉的快乐。

“那不行，这是我爸送给我的礼物。”

“叫你爸再给你买一个好了，”方鸣谦捧着宝船模型，想到自己无法拥有眼前这尤物，心碎的感觉又涌遍全身，“反正你爸经常出差的。”

陈奇峰从他手里夺回宝船：“不行不行不行，你要你就自己去买。”

“在哪里买的，你告诉我，”方鸣谦

“我爸在上海一家模型店买的，具体得问他，这不是钱的问题，”陈奇峰随即洋洋得意起来，“就算我跟我爸说了，他也不一定帮你买，这东西太难带了，路上不小心就碎了，要自己去才保险。”

世界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脆。

陈奇峰终于赢了方鸣谦一个回合，他得意地收起宝船模型，放在一个密封水晶罩里，高高放在装饰柜上。方鸣谦还想再问如何购买，陈奇峰内心满是欢乐，往床上一躺装死说：“哎呀，我好像有点感冒了，头疼，想睡一会。”

方鸣谦识破了陈奇峰的诡计，气鼓鼓指着陈奇峰：“秦婉璐的事，我还没原谅你。”

“随便！”陈奇峰恢复了无赖本色，“你想让我爸帮你买的话，你态度就好一点，我想睡觉了，你先回家吧。”

方鸣谦啼笑皆非，吃了闭门羹回家，冲进院子抓住小泥鳅：“你会不会做模型？”

小泥鳅摇头，方鸣谦瞪他一眼：“你不是木工吗，木工哪有不会做模型的。”

小泥鳅指指快要完工的假腿：“喏，我做的模型。”

“不是这种，要逼真的，”方鸣谦说，“泥鳅哥，我觉得你手艺越来越好了，要不给我做个克赛号试试？”

“什么克赛？”小泥鳅一头雾水。

“明天中午，我放学回来，你跟我一起看电视，”方鸣谦说，“那上面就有克赛飞船的模型。”

赖健康摸摸胡子，点点头：“泥鳅你再练练手，反正，一块木料雕雕的事。”

回到自家，方鸣谦听见方木根又在厨房洗洗弄弄，笃笃笃切着菜，李秀兰难得悠闲起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对于二人角色的反转方鸣谦感到疑惑，他悄悄问李秀兰：“妈，你现在是不是解放了，农奴翻身做主人了？怎么我爸顿顿烧菜了？”

“不好吗？你爸愿意烧，我们就多夸他几句，他以后就天天做菜给你吃。”

方鸣谦觉得这世界出了什么问题：“我爸又怎么了？一会享受生活，一会当厨师的，我越来越搞不懂他了。”

“你安心等着吃饭。”李秀兰说，“管好自己的嘴，不然又要挨打。”

三菜一汤端上了餐桌，取代中午荷包红鲤鱼的，是一盘绿白相间的青椒炒鱼片。

“你吃吃看嫩不嫩，鱼片我用蛋清腌过的。”方木根指着鱼片，用温和的语气对方鸣谦说，方鸣谦顿时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夹起一块鱼片，一闭眼塞进嘴里，没有浓重的泥腥味，一连吃了七八片，倒也还爽口，想起李秀兰的教诲，他对方木根比出大拇指说：“爸，你现在烧菜水平越来越好了，以后可以当厨师。”

“一般人还请不到我这样的厨师呢，”方木根矜持起来，“也就你们两个有口福。”

方鸣谦大嚼鱼片，忘乎所以卖力表现，直到他被一根鱼刺卡住了喉咙，吐不出咽不下，干咳了半天才说：“我好像被鱼刺卡到了。”

李秀兰要他自己伸手去扣喉咙，方鸣谦鼓捣了半天，鱼刺还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李秀兰端来一碗醋，要方鸣谦捏着鼻子，小口小口喝，酸溜溜黑乎乎的醋烧得嗓子热辣辣的，像喝了硫酸。

李秀兰回头就开始数落方木根：“你就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非要给他吃鱼吃鱼，这下好了，喉咙明天要是发炎，还要去医院看。”

方木根颇为失望地摇摇头：“养这个儿子有什么用，连鱼都吃不来，说出去给人笑话。”

没用的方鸣谦嘴里含着半口醋走到阳台上，摸到口袋里的那套邮票，一阵暖流涌出心间，明天，我就要用这套邮票，跟秦婉璐和好了，他对着天边的红霞嘿嘿傻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