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泥鳅把一切看着眼里记在心里。
自从那晚过后,赖健康就三番五次去师秀芳家渡劫,半夜偷偷摸摸起来,蹑手蹑脚出去,有时半夜回来,有时天亮才回来。
毛胡子赖健康很快有了黑眼圈,细看也不是黑,是青里发黑。
长期夜间活动,血液在眼睑下的毛细血管哗哗流过,得不到休息的毛细血管纷纷抗议充血,在皮下泛出青色的肿胀。
然而赖健康白天心情愉快,嗓门洪亮,带着两只黑眼圈,吹着口哨干活,让小泥鳅心生怨愤。
学徒第三年,师徒二人之间产生了微妙的抵触情绪,先从分工上表现出来。
从前做家具,柜脚、桌边、把手,只要是带弧面带圆形的细活,赖健康都交给小泥鳅做,再到挤楔、开槽,做抱肩榫、粽角榫,赖健康手把手教小泥鳅,他手巧心细,做这些很少出错。然而自从小泥鳅去过了师秀芳家,赖健康就让石头学着做细活。
小泥鳅接过了石头的班,干起了重活,拉大锯,刨木板,起初他还问过几句,赖健康的回答是一碗水端平,两个徒弟轮着学,也该让石头练练手了。
他们这样的木工,都是口传心授,图纸记在脑袋里,师傅不会跟你讲什么理论基础,造型结构,想学就闷头跟着干。
师傅不教你手艺时,你就要反思反思,自己哪里做错了,惹师傅不高兴了。
学徒第三年的小泥鳅如今羽翼丰满,蠢蠢欲动,对那些重活笨活不屑一顾,赖健康早就看出来了,论态度还是石头踏实稳重。
小泥鳅偶尔还会在工艺流程上提出一点新建议,赖健康听了心里就发笑,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轮得到你评头论足?你们所谓的流程改进,不过是变着法子偷懒耍滑偷工减料,速度是加快了,但是做出来的东西呢?用个三五年就要变形,到时候柜门都合不上,是要给人笑话的。
至于去师秀芳家里量尺寸这件事,小泥鳅更是触了赖健康的霉头。徒弟不但手艺上投机取巧,还要跟师傅争女人了。
小泥鳅有点郁闷,郁闷起来的小泥鳅,就和方鸣谦搭了伙买玩具,小泥鳅心灵手巧,一看就会,做什么像什么,尤其是哪个别出心裁的弹射炮筒,霞光一号销路大好。
师傅一个月给他五十块工钱,他做一个霞光一号,就能赚十块钱,熟练起来,小泥鳅一天半就可以做一个小玩具。
兜售玩具的重任落在了方鸣谦肩上,小泥鳅想想心里就发笑,连这小鬼也财迷心窍了。
方鸣谦现在每天早早就去学校,揣着霞光一号,口袋里装几个小克赛,走进每个班级晃一圈,新教学楼里三四五六年级十二个班,每个班都有痴迷克赛飞船的小财主。
方鸣谦只需把霞光一号举在手里,做出一番痴憨顽愚样,嘴里呜呜喊着从走廊这头跑到那头,就能吸引来一大片潜在金主。
等到他故意在众目睽睽下,把一个小克赛放进人间大炮里,噗一声弹出去,人群噢一声轰动起来,几乎就是抢购了。
小泥鳅的手艺越来越精细,方鸣谦深感佩服,同一件事重复做下去,有的人敷衍了事完成任务,泥鳅哥不一样,泥鳅哥每次都有新的进步。
小泥鳅现在也天天看克塞号,不看剧情,而是盯着屏幕看几艘飞船的细节,小泥鳅做的霞光一号,从最初几个方块菱形的叠加,到如今变得错综复杂细密精巧。
泥鳅哥这种精益求精的气质,很贴合方鸣谦的人生哲学,他在一边婆娑把玩一番,随口一说,就能列举出小泥鳅的改进之处,小泥鳅听得眉开眼笑,真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彩云追月得知己。
对小泥鳅来说,木匠手艺可以一点一点学,而女人呢?女人真是一个未解之谜。
小泥鳅对女人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多半来自一些三俗笑话和师徒三人夜间无聊时的闲话。
女人在小泥鳅的认知里,只是一团模模糊糊的白光,对于眼睛看得见的部分,小泥鳅都研究过。剩下肉眼不可见的部分,都是未解之谜。
对于未解之谜,连方鸣谦这个小鬼头了解得都比自己多,这让小泥鳅感到羞愧。
小鬼方鸣谦曾经让他猜过一个自创的谜语,谜面是这样的:“天上飘来一朵乌云,乌云张开大嘴,露出一道红霞,飘下几滴雨点又飞走了,你猜猜是什么?”
小泥鳅猜了半天,弄得方鸣谦失去耐心,才跑到他耳边说出了那个直白的答案。
小泥鳅瞪着方鸣谦:“怎么可能是这样?你乱说。”
“我看过啊,”方鸣谦摇头晃脑,“小时候我天天去女澡堂洗澡。”
石头在一旁听得兴起,立刻跑来逗方鸣谦,要他一五一十交代澡堂里的情形,方鸣谦口无遮拦,说得头头是道津津有味。
方鸣谦说完走掉,石头打了他一拳骂:“怎么样?我们懂的还没有小赤佬多。”
是啊,我们懂的还没有小赤佬多。
二十二岁的小泥鳅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这几年跟着赖健康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见识归见识,却从来没有遇上这等好事。
师秀芳就是那阵东风。
自从她白花花晃进院子,央求赖健康做脚盆开始,师徒三人心里都明镜一般。
如今东风吹上门来,却被师傅赖健康抢走了这个机会。
小泥鳅抵触情绪很强,和赖健康做了三年木工,小泥鳅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机会,他现在夜里满脑子想的都是师秀芳。
师秀芳,师秀芳,软绵绵轻飘飘的师秀芳,香喷喷湿漉漉的师秀芳,眼里装着钩子,嘴角挂着风骚,胸前一道深沟,腰后一条深沟,两条深沟都是要了英雄好汉性命的去处。明里不见人头落,暗地叫君骨髓枯。赖健康的黑眼圈就是最好的证明。
师傅啊师傅,徒儿的劫,还是徒儿自己来渡吧。小泥鳅心里深深叹了口气,师徒情深,如今该自己出山了。
禅心已做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
他削完霞光一号的轮廓,看见赖健康走去工具间午睡,这也是师傅最近的新习惯,夜里太劳累,白天就要补回精神。
他放下手里的木块,走出了院子,直奔山脚下那排平房走去。
机会都是人自己争取来的,师傅教的是木工手艺,其他的要靠自己摸索。
他砰砰砰敲着师秀芳的门,自从师傅隔三岔五来渡劫,师秀芳再也没有在李家院子里出现过。
敲了一阵,始终没有人开门,小泥鳅气鼓鼓蹲在一颗柳树下,望着师秀芳家门的方向。
中午一点半,师秀芳穿一身蓝色工作服,推着自行车,和其他几个人一起嘻嘻哈哈从小泥鳅面前走过,师秀芳飞快地斜了一眼蹲在树下的小泥鳅。
师秀芳去上班,探索无望的小泥鳅垂头丧气回到院子里,赖健康还没有起来,他继续刨木板,来来回回,把一块木板刨得光滑雪亮。
夜里十点多,小泥鳅听见师傅窸窸窣窣起身,走出工具间,又去师秀芳家渡劫。
小鬼方鸣谦讲的迷面又飘了出来,乌云在他头上张开一张嘴,露出一道红霞,挤出几滴嘲笑的雨水飘走了。
坚持是男人的唯一美德,小泥鳅第二天中午,等赖健康去午睡,又跑去敲师秀芳家门,一连五天都一样。
每天中午响起的敲门声让师秀芳烦恼不已,她知道门外是哪个唇上有些许黑色绒毛的小学徒,焦躁又渴望。
毛有志跑路后,师秀芳有一段时间空荡荡的,心里没有着落。没有着落的师秀芳玩起了做脚盆的荒唐把戏。赖健康这个假正经大胡子,不上路子,师秀芳埋怨了几天,那个下午突发奇想,把小泥鳅带回了家。没想到这一举动逼急了赖健康,自己夜里跑来,来替徒弟渡桃花劫了。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师秀芳精于此道,人生嘛,就是一段接一段找找乐子。
对于学徒小泥鳅,师秀芳有点顾虑,拿捏不稳,年轻人不好控制。
年轻人总是喜欢动感情,动了感情就会深陷其中,和过来人不同,动了感情的年轻人是不肯轻易放手的,有时还要寻死觅活闹笑话。师秀芳当年也是从寻死觅活里过来的。
她有点可怜这小学徒,看他痴痴憨憨的模样,就知道是个门外汉,瘦巴巴的身板,腰眼子倒是不错。
师秀芳有点烦恼,人就是这样,大鱼大肉吃惯了,也想尝点山货解腻。
小泥鳅是一根尖尖小春笋,脆生生水汪汪,剥去外面绿绿的皮,露出里头黄黄的芽。
等到第七天,师秀芳被敲门声弄得不耐烦起来,走过去咣当一声开了门:“你到底想干嘛?”
小泥鳅怯生生站在门外,结结巴巴:“你那、那天不是说,还有东西想、想叫我做?”
师秀芳心里一声冷笑,一把拉进小泥鳅:“你给我进来!”
小泥鳅跟着师秀芳进了屋,扫了一眼卧室床上乱糟糟的被子,师傅每天晚上就是在这里渡劫。
“你去厨房给我把煤灰掏了,”师秀芳说,“掏完了,水池边上有肥皂,你洗干净手,我再跟你讲。”
小泥鳅走去厨房蹲下身,一勺一勺掏着煤灰,暗自骂自己实在无能,见不到师秀芳时雄心万丈咬牙切齿,怎么一进门就怂了呢?
他咬咬牙,狠狠掏煤灰,掏得烟尘四起,咳嗽连连。
掏完煤灰,他提着簸箕准备出去倒煤灰,卧室里传来师秀芳的声音:“你干嘛去?”
“我去倒煤灰,”小泥鳅转头,手里的铁簸箕咣当一声落在地上,煤灰撒了一地。
卧室床横着架在窗下,窗外是山坡,长满绿油油的茅草。
师秀芳赤条条趴在床上,在一片绿油油背景里白得刺眼,山峦起伏,弧度饱满。
“愣着干什么?”师秀芳下巴压在枕头上,发音含糊不清,“你不是要量东西?过来量呀。”
小泥鳅在一片刺眼白光里,一步步走向未解之谜,师秀芳把一只手枕在头上,侧过身,一团乌云显出了三角形。
师秀芳勾勾手指:“你跟个小狗一样,在我门口蹲了七八天,等的是不是这个?”
小泥鳅的喉结上下蠕动几下,手无足措说不出话。
师秀芳拉住小泥鳅的领子一拽,三下两下剥出了这颗小春笋。
洗衣板一样的肋条骨,干巴巴的胸肌,肚脐眼里凸出一小团,她用指尖在小泥鳅肚脐眼里拨了一下,像是按下了一台小马达的开关。
小泥鳅成了一叶扁舟,在师秀芳的汪洋大海里上下起伏,迷失了方向。
在一阵灯塔一样炫目的强光里,小泥鳅从颈椎到尾椎打了几个冷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师秀芳爱怜地抚摸着这层鸡皮疙瘩,发出咯咯的笑声。
“你笑什么?是不是我哪里弄错了?”小泥鳅抬起头请教师秀芳老师。
“没错没错,”师秀芳捂着嘴笑,“你太紧张了,要放松一点。”
师秀芳搂着小泥鳅一滚,从大衣橱镜子里,小泥鳅看见自己像一块黑色豆腐干,师秀芳如一块白色水豆腐,黑白交织,对比强烈。
他把这话和师秀芳说了,师秀芳笑了半天说:“什么豆腐干,到让我想起了一道菜。”
“什么菜?”
“你是不是叫小泥鳅?”
小泥鳅点点头。
“你有没有吃过一道菜,叫泥鳅钻豆腐?”
小泥鳅想了好一会,才领悟这道菜名的含义,抱着干瘪的肚子笑出了眼泪。
赶在赖健康午休起来前,小泥鳅跑回院子,心情愉快,吹着口哨刨着木板,夜里早早躺在闷热的工具间里,呼呼打起了鼾。
夜里赖健康再去渡劫,师秀芳就显得有点三心二意,让他怀疑起自己来:“怎么?是不是我最近来得太勤快了?”
“可能是我的问题,”师秀芳说,“最近上班有点累。”
赖健康有些过意不去,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票子塞进枕头下:“其他的我也帮不到你什么,你收着吧。”
“看你大胡子一副凶相,”师秀芳揉着赖健康的毛胡子,“心倒是蛮好的。”
老相好毛有志只有赢了钱,才偶尔补贴师秀芳一点,新相好赖健康一份补贴抵三个毛有志,师秀芳心里长叹一声,她对现状挺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