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大山沟的夏天是这样的,五月先热上半个月,白花花的太阳,热烘烘的南风,暑气蒸腾,人们纷纷脱掉长袖长裤,换上汗衫短裤。
凉快过几天,进了六月,天上又刮起歪风,每天早上一睁眼,窗外都是阴天,半个月里难得见一次太阳,头顶积雨云密布,时不时就哗哗下一场暴雨。
雨水一大,蜗牛、蛞蝓、蜒蚰都急不可耐爬出来,四处留下亮晶晶的痕迹。
急不可耐的还有小泥鳅,他现在一天做两个霞光一号。早上起来给方鸣谦一个,中午放学回家又做好一个,方鸣谦要是兜售不出去,还要挨他责备:“你今天是不是偷懒了?怎么没卖掉?”
“又不是天天有人买,”方鸣谦解释说,“你老做同一个东西,一模一样,这些人玩几天就腻了,没新鲜感。”
“你不是说我越做越好了?”小泥鳅转着手里的刻刀,“还要什么新鲜的?”
“人都喜欢新鲜没见过的东西,好多人有霞光一号了,要不你做个霞光二号我卖卖看。”
“你肯定卖得太贵了,你便宜点,肯定更多人买。”小泥鳅对每天二十块钱入账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不对不对,你不懂。”方鸣谦给小泥鳅分析,“愿意买的人不嫌贵,但是人人都有了,他们就觉得没意思,要别人没有他们才高兴。”
小泥鳅不吭声。
“我帮你想想,你多做几个不一样的,什么霞光二号,恐兽坦克,克赛号,每样不要多,做一个,肯定能卖掉。”
“那都做完了,以后卖什么?”小泥鳅显然把这当成了一项长期业务。
方鸣谦想起存钱罐里,快塞满五元和十元大票,不思上进起来:“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钱当然越多越好,有钱可以办很多事。”
“你要变成我爸那种人了,”方鸣谦竖起手指,“很危险,你最近怎么了?”
小泥鳅丢下刻刀:“你快点把那两个卖掉,便宜点,我再想想做新的。”
他走出院子,在槐树下蹲了一会,掏出一根烟点上,最近小泥鳅学会了抽烟,据说可以排遣心中的烦恼。
师徒二人之间日益冷淡起来,有时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师傅肯定也知道了,小泥鳅想,他对我有意见。
人都喜欢新鲜没见过的东西。
人人都有他们就觉得没意思,要别人没有他们才高兴。
小赤佬知道得到挺多。
小泥鳅起身,赖健康这个时间在午睡,他朝师秀芳家走去。
小泥鳅现在有一种独占师秀芳的念头,每当想起夜里赖健康也会走进师秀芳院子,小泥鳅心里就十分难受。
他觉得自己爱上师秀芳了。爱上一个人,就想独占那个人。
可那个人不愿让你独占。小泥鳅拍着蓝色木门,心里悲喜交加,苦海翻起爱恨。
师秀芳开了门,小泥鳅闪身进了屋子,心头滋味很复杂,她到底是怎么看我的呢?
在某些片刻,师秀芳欢愉又满足,她一定是爱我的,小泥鳅想,她一点都不像快三十的女人。
可我只是其中一个,我却只有她一个,小泥鳅又为这种不公平待遇恨得咬牙切齿。
他心里越恨,力道越狠,师秀芳沉迷在小泥鳅的仇恨里不可自拔。
真不要脸!小泥鳅盯着师秀芳的脸,你就是希望我恨你吗?
小泥鳅瘫下来抱住师秀芳,心里又生出感激。
“你以后不要让我师傅来了行不行?”
师秀芳笑而不语。
“他给你多少钱?我也有钱的。”
“我不要钱,”师秀芳说,“你要再这么说,以后你别来了。”
“为什么?!”小泥鳅心里涌出层层痛苦,“我哪点比不上他?”
“我们就是玩玩,你还当真啦?”师秀芳推着他的头,“你别发傻,我可不想害你。”
“可我想娶你。”小泥鳅红了脸。
师秀芳扑哧笑了出来,小年轻就是这样,一昏头就动感情。她得想办法让他清醒过来。
“你以后会遇见更好的。”师秀芳耐心哄着小学徒,“再过几年我就变成老太婆了,你以后遇到的小姑娘多着呢。”
“我是真心的,”小泥鳅不肯放弃,荷尔蒙战胜了理智,催产素、多巴胺、内啡肽交织在一起,产生近乎爱情的伟大幻觉,“你别让师傅来了,我什么都答应你。”
“我要去上班了,”师秀芳拍拍小泥鳅赤裸乌黑的脊背,“你好好想想,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可你让我快乐,小泥鳅迷恋地看着师秀芳,她在幽暗的屋子里光芒四射,对于带给自己欢乐的人和事,人们都有一种狂热的虔诚和依赖,想要从中获得更多,更多。
二十二年以来从未有人给过小泥鳅这种快乐,他日渐沉迷这种快乐。
师秀芳一件件穿衣服,她对此习以为常,人就是这样,难以得到的欢乐变得习以为常时,就没有刚开始那么开心了。
轰轰烈烈也好,山盟海誓也罢,时间一天天过去,一切都会褪色。师秀芳有一个应对诀窍,快乐管理。
对任何人和事都别抱太大期望,分散兴趣爱好,这样从每件事里获得一点乐趣,都会觉得这是上天的恩赐。
小泥鳅低着头走出屋子,回到李家院子刨木板,劳累疲惫过后,身体酸溜溜懒洋洋,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满足感作为补偿。
师秀芳骑着自行车,披上雨衣,在阵阵小雨中脸色潮红去上班。
赖健康从木板床上醒来,徒弟小泥鳅的变化让他觉得担忧。从他刨木板的姿势上,赖健康看见一种懒洋洋的少年老成。
这几天小泥鳅刨出来的木板,要么斜,要么翘翅,这种低级失误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快要出师的学徒身上。
赖健康略微失望,没说什么,去厨房泡了一杯浓茶后,自己去给做好的家具上清漆。
方鸣谦在学校兜售霞光一号,从这个年级逛到那个年级,发现了流行趋势。
学校小店来了一批克赛游戏牌,一张长方形毛边白纸上,印着紫红色“恐龙特级克塞号”的大标题,横向八枚纵向四列,红线勾勒出三十二枚小卡牌,画工拙劣,颜色恶俗,大红配大绿,然而角色众多,手持骷髅的扎伊总监,机器人吉伊,旋转飞行的克赛,各种恐龙,最吸引人的非各种恐兽莫属。
小学生们手持卡片,对着卡片上的图案陷入狂热幻想,除此之外,还玩起了游戏。
卡牌游戏玩法和香烟壳一样,剪下来的小纸片作为筹码,每人一张,锤子剪刀布定出顺序,先出场的同学把每张卡片折一折,让两片翘起,接着大手一挥,往排在地上的卡片扇风,被扇得翻面的卡牌,还需要一个步骤赢取,弓起手背,快速拍击地面往上一拉,美其名曰“吸”,“吸”翻面的卡牌就纳入玩家囊中。
技术高超的同学,第一轮就能赢走大量卡片,方鸣谦在边上看了几眼就入了迷,忘了兜售霞光一号。
放学后方鸣谦一口气买下了学校小店所有的克赛卡牌,书包里装着五大板克赛回了院子,小泥鳅上来问了一句:“你卖掉了吗?”
方鸣谦抓抓头:“嘿嘿,我光看别人玩,忘记买了,我给你看个新东西。”
他打开书包拿出五大张克赛卡牌,想着可以给小泥鳅好好参考,哪知小泥鳅把方鸣谦手一打,大吼起来:“不好好卖玩具,买这些东西干嘛,我不要看!”
方鸣谦觉得莫名其妙,被他一吼顿时生气,从书包里拿出两个霞光一号往泡花板上一拍:“喏,还给你,你以后自己去卖!”
小泥鳅这几天本就气不顺,方鸣谦这举动惹得他更加火大,他抓起一个霞光一号,狠狠往地下一丢,人间大炮炮膛从车身脱落,碎成几片,小弹簧滴溜溜滚出来,小泥鳅还气不过,拿着沉重木工刨乒乒敲着小玩具泄愤,把一个霞光一号砸成了几块。
方鸣谦目瞪口呆,我没有卖出去,你也不用发这么大火吧?
赖健康在一边看不下去,走上来:“你对我意见,拿小赤佬出什么气?”
石头连忙上来挡在几人中间:“好了好了,师傅,泥鳅,都消消气。”
赖健康早就想要一个合适的由头把话说开,小泥鳅朝方鸣谦发火成了导火索。
赖健康一激动,讲的就全是江阴话,小泥鳅也用江阴话还嘴,两人嗓门越来越大,方鸣谦有点害怕,捏着克赛卡牌躲在木工椅后,没想到自己引出来这么大一场祸。
师徒二人不但吵嘴,还推搡起来,推了几下,赖健康怒目圆睁,一把抢过小泥鳅手里的木工刨,砰一记打上了小泥鳅脑袋。
殷红的鲜血顺着小泥鳅太阳穴留下来,从一丝变成一条,接着变成一片,看到这骇人场面,方鸣谦连忙往屋子里逃跑,外公外婆都不在屋里,他连忙从后门翻墙出去喊人。
小泥鳅哇一声怪叫,从地上抓了一把头上亮闪闪的木工凿刀,就要和赖健康拼命。
赖健康一愣,后退几步,手里提着木工刨:“你来啊,有本事今天杀了我!”
石头张臂挡在了两人之间,面对小泥鳅:“泥鳅,你怎么能跟师傅动手呢?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啊。”
小泥鳅捂着鲜血直流的头顶,咬牙切齿:“我没有这样不要脸的师傅,和徒弟抢女人!”
赖健康在石头身后大声咆哮,要石头让开,让他和小泥鳅一决生死,小泥鳅想起最近的种种小鞋和屈辱,嗷地叫了一声,捏着凿刀朝赖健康冲去。
凿刀闪亮的刀头绕过石头,直勾勾奔着石头身后赖健康而去,赖健康举着刨子,石头抱住小泥鳅:“你放下刀,你放下刀!”
“你再不让开,我连你一起捅!”
“你要捅师傅,就先捅我!”石头也恼了。
小泥鳅这一次是真丧心病狂,石头老拦着自己,一不做二不休:“你们两个合伙欺负我是吧!”
他把凿刀刀口换一个方向,从正持换成反持,一刀扎上了石头屁股。
李锡生和沈勤囡从院子外面冲进来,飞身上去躲下小泥鳅手里的凿刀:“你们这是要干嘛?!”
“我教不了这个小畜生了,”赖健康说,“他翅膀硬了,想单飞了,连师傅也想杀了。”
“你放屁!你是怕我跟你抢师秀芳!”小泥鳅捂着头,也改回普通话眼泪汪汪指着赖健康,“亏我把你当师傅!你这样对我!”
“你们都别吵了!”李锡生从柴火灶里掏了一碗草木灰,表情严肃挡在两人中间,“你们先止血,再去医院看伤,有什么气消了再说!”
小泥鳅从碗里抓了一大把草木灰,颤颤巍巍在头上伤处揉了揉,白灰草木灰沾了鲜血,变成褐色小块,从头发上簌簌落下。
石头摸着无辜的屁股,裤子上黑红色染出一大片血渍。
两人走去医院包扎看伤,李锡生就开始全赖健康:“怎么也是徒弟,干嘛要动手呢?”
赖健康板着脸不说话,李锡生又说:“你今晚去招待所住一个晚上,别回来了,我跟他好好讲讲。”
小泥鳅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李锡生担心他一时钻牛角尖,弄出更大的事情来。
赖健康点点头:“你帮我好好劝劝他,他想通了我再和他谈。”
赖健康独自一人走上招待所,为师徒二人的缘分感到惋惜,带了三年的徒弟,最后闹成这样,最后赖健康开始埋怨自己。
小泥鳅和石头从医院回来,见师傅不在,找了一圈,在李锡生沈勤囡劝说下吃了晚饭。
吃过晚饭,小泥鳅拉过方鸣谦:“最近分给你的钱还在不在?”
方鸣谦点点头。
“你先借我一点,我有急用,过几天还给你。”小泥鳅说。
“你要干嘛?”方鸣谦笑嘻嘻,“是不是跟师傅打架了,要买东西赔礼道歉?”
小泥鳅点点头。
“可我的钱都在存钱罐里。”
“砸了,到时候泥鳅哥给你买新的去。”
方鸣谦有点不乐意,小泥鳅推他一把:“泥鳅哥对你够不够意思?”
方鸣谦点点头。
“那你对泥鳅哥是不是也要够意思?”
方鸣谦还是点点头:“别说了,我这就去砸。”
方鸣谦跑进小房间,顽童们瞒着家长砸存钱罐的技巧都一样,用被子蒙住,狠砸几下。
方鸣谦把五元和十元的大票都挑出来给了泥鳅哥。
小泥鳅看一眼:“小气鬼,零钱都不肯借我?”
方鸣谦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那不行,你说是借,我们合伙的钱可以借你,我的零花钱不借,万一你不还呢?”
“小赤佬,心眼到蛮多的。”小泥鳅拍拍方鸣谦,“过几天,泥鳅哥就给你做克赛号。”
夜里李锡生和小泥鳅促膝长谈了一次,小泥鳅答应下来,第二天就和师傅言归于好。
第二天一早,赖健康从招待所回来,摇醒睡梦中的石头,询问小泥鳅的去向时,石头一脸茫然。
木工凳上钉着一张纸条,小泥鳅写:师傅,师徒一场,情深缘浅,我走了,自己赚钱去,不用来找我。
除了随身行李,小泥鳅还带走了方鸣谦的积蓄,赖健康的大半积蓄,石头的钱分文未动,算是师兄弟一场的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