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方鸣谦朝球台那边走去,自从两人和好后,又恢复了放学一起写作业的习惯,当然,对外嘛,是宣称为了对答案,提高正确率。
吴永强李响已经占了一个球台,红双喜球拍在夕阳下你来我往,抽球接球。李响的乒乓球技术越来越精湛,从一开始只会握竖牌,僵着手腕和吴永强隔着红砖推来推去接球,变成现在横握球拍,跳来跳去的乒乓小将,李响含胸低头,马尾甩来甩去,不放过每一个大力抽球的机会,他们的术语叫“拉”,陪练吴永强拉球的技术也日益提高,两个人打得好时,一口气可以拉上三十几个回合,让一边的方鸣谦和秦婉璐心生羡慕。
方鸣谦看了一会,吴永强就问:“要不要一起去茶叶山写作业?”
方鸣谦疑惑不解,吴永强解释说:“我现在找到一个好地方写作业,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一行人收拾了球拍和书包,从小学后门走出去,爬上新村后面的红土山,沿着红土路往选厂茶叶山走去。这一带的山头很多都是红土,黏性很强,尤其是下雨天爬上,粘稠的红土一层层沾在鞋底,回家用木片要刮上半天才能清理干净。
红土适合种植的树木只有几种,这一片的山头种的多半是绿绿马尾松、大大油茶树、瘦瘦桔子树,和一行行剪得十分整齐的山茶树。
从新村走去茶叶山的这条路,有一段经过坟墓山,十几个灰白色水泥坟包分布在路两旁,为了显示勇气和魅力,吴永强夸张地跑去坟包前,大声念着墓碑上的字:“墓之人大廉孝公朱考先。”
三人都笑起来,方鸣谦说:“你读反啦,墓碑要从右往左读的。”
吴永强反着读了一遍,呸呸呸吐着口水跑回来说:“我还是看不懂,什么先考什么大人?”
方鸣谦想了想,举个例子说:“先考嘛,就是,如果以后你死了,你儿子给你竖墓碑就这么写,先考吴公永强大人之墓。”
一伙人笑得前仰后翻,吴永强打了方鸣谦背上一拳骂:“你才要死!你死了就给你这么写!”
嬉闹了一阵他们快速穿过坟墓山,继续上路,六月的山岗上开满各种野花,黄黄白白隐匿在草丛间,被夕阳一晒,发出阵阵幽香。背阴的山坡长满芒萁,一丛丛小箭竹间夹杂着低矮的苦槠苗,苦槠苗上结出的子弹形果实,就是顽童们最爱的苦珠,方鸣谦很难相信,这种只有三四十公分的小灌木,日后竟然能长成高达五十米的擎天巨物。
四人走上茶叶山,红土地上整齐地种着一行行矮茶树和高高的油茶树,他们钻去油茶树间寻找一种特别的小吃,茶泡。吴永强很快找到了四五个,茶泡分两种,白色和红色,形状似树叶,然而格外肥厚,放进嘴里一嚼,又脆又甜,回口微苦,满嘴茶香。
吃过茶泡,他们来到水塔下,沿着铁扶手爬上塔顶,趴在滚烫的水泥面板上写作业。
吴永强写了几个字就把笔一丢说:“你们先写,我去给你们找好吃的,你们写完了让我抄一下。”
说完他跳下水塔,在草丛间寻找各种野果——大红的人泡,橘黄的树莓,方鸣谦和秦婉璐、李响留在水塔上写作业,夕阳下,秦婉璐的刘海被风一吹,四下散开,在方鸣谦作业本上留下折扇般的影子。
方鸣谦一边写作业,一边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秦婉璐,金黄夕阳下,秦婉璐认真写作业的模样十分可爱,如果方鸣谦会时间停止,那么他一定会让这一刻多停留一会,如果后世真有时光机,那么方鸣谦一定会乘着时光机回来,一趟趟造访六月这个下午,看着九岁的自己和秦婉璐一起趴在温热的水泥水塔上,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写作业的情形。
可惜时光无法停留,所以这美好的瞬间在秦婉璐眨眼的功夫,就成了亿万光年里的一滴小水珠,被风呼呼地吹散了。
方鸣谦写着作业,听见身后水塔扶梯上传来一阵动静,他头也不回说:“你这么快就摘好了?够不够我们吃啊?”
“袁虹飞你要不要上来?”
方鸣谦回头看去,梯子上露出半个脑袋,扎着马尾,显然是个女生,云鬓旁一只大耳呼呼招风,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大耳贼张振振。
她蹬蹬爬上水塔,俯下身拉上袁虹飞,两个人笑嘻嘻看了看塔上三人:“咦,你们怎么跑这里写作业?”
秦婉璐抬起头看了她们一眼,又低下头,只有李响不咸不淡回了一句:“这里人少安静。”
听着秦李二人的口气,看着张袁二人的嬉闹表情,水塔上一片宁静,方鸣谦倒吸一口气,觉得暴风雨即将来临。
“秦婉璐你好,我叫张振振。”张振振大咧咧走过去,在秦婉璐面前蹲下,看着她的作业本,“我们能不能也在上面写作业啊?”
“请便,”秦婉璐用了一个特别客气的书面语,“水塔又不是我们家的。”
张振振回头对袁虹飞招手:“猴子你过来,我们写作业。”
袁虹飞的外号让方鸣谦偷偷发笑,他看一眼塔上形势,秦李在靠北一侧,张袁跑去他身后,坐在靠南一侧,四人坐下后都一声不吭。
夹在当中的方鸣谦立刻觉得自己处于危险处境,为了缓和气氛,他开始起头尬聊:“张振振,你们不回家写作业,跑茶叶山来干什么。”
“闻着你的味道跟来的,”袁虹飞牙尖齿利,“大老远就闻到了,来看看你在干嘛。”
“他有什么味道?”秦婉璐接过话,气氛剑拔弩张,“我怎么闻不出来?”
“他嘛,一股骚包味,”大耳贼张振振揶揄道,“香飘十里,奇骚扑鼻。”
方鸣谦翻翻白眼,这隔空对话一旦开始,基本就和自己无关了,一己之力左右不了战局。
“骚味我没闻出来,我到闻出了一股酸味,”李响前来助阵,“你们有没有闻到,酸溜溜的?”
“酸味?就算有酸味,那也是酸中带着甜,甜里透着酸。”袁虹飞答。
方鸣谦打算和稀泥:“什么骚啊酸啊甜啊,做糖醋里脊啊,徐老师布置的那道题,你们做出来没有?”
徐老师布置了一道去年数学竞赛题,其实很简单,然而此时用来转移注意力,却再好不过。
方鸣谦从书包里拿出笔记念:“松鼠妈妈采松子,晴天采20个,雨天采12个,一共采了112个,平均每天14个,请问这几天里,有几天是雨天?”
“这还不简单,”张振振说,“平均每天14个,112除以14等于8,八天你排列组合一下就算出来了。”
“你的解法不对,应该用方程式来解。”秦婉璐说着在白纸上写方程式。
假设晴天数为x,雨天数为y,112%14=8,x+y=8
20x+12y=112
x=8-y
(8-y)*20+12y=112
160-20y+12y=112
48=8y
y=6
x=2
“我偏不列方程式,我就喜欢一个个算,答案对就可以了。”张振振看了一眼方程式,摇头晃脑,“你列一大堆,算出来还不是和我答案一样,两天晴天,六天下雨。”
“你逻辑思维不严谨,以后竞赛做题,速度会跟不上的。”秦婉璐说。
“我又不是机器人,要什么逻辑思维?我算得快就行了。“
“机器人就是这样,只知道做题,太死板,不好玩。”袁虹飞为好友助阵。
“我们在讨论题目解法,你们能扯到什么机器人,什么好不好玩,”秦婉璐笑笑,“行行行,你爱怎么算怎么算,我管不着。”
“方鸣谦,原来你喜欢机器人,”张振振把祸水引向方鸣谦,“难怪你要受苦,可怜可怜。”
方鸣谦浑身一颤,大耳贼,大耳贼,你是要拉我下水站队啊。
“你们在吵什么,秦婉璐方程式列得好,张振振心算速度快,这都是优点啊。”
“你不要当老好人,”袁虹飞杀来搅局,“你说说,你是喜欢逻辑思维强的呢,还是喜欢反应快好玩的?”
“二者是有机统一嘛,互相不矛盾呀,我认识一个人,逻辑思维能力很强,反应也很快,也很好玩。”
“你说的这个人是谁?”几个人一起看着方鸣谦。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李响同学呀。”
“你少怕我马屁,人家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呢,你到底喜欢哪一种?快回答。”李响才不让方鸣谦转移话题。
方鸣谦冷汗连连,原以为数学题可以转移话题,结果又变成机器人和好玩有趣的交锋。
他站起来准备逃跑:“要不这样,我去找松鼠妈妈问一问,它采那么多松子,藏在哪里,每天吃几个,是按逻辑严谨的方程式算着吃,还是随心所欲看心情吃,心情好就多吃几个,心情不好就绝食。”
“什么松鼠妈妈,松子绝食的?你们在讲什么?”
水塔的铁扶梯上冒出了吴永强的手,托着一把鲜红的人泡,红宝石一样发亮,他人还在扶梯下,就把采来的人泡高高托起大喊:“你们快来拿一下,我要掉下去了。”
方鸣谦用两只手接过人泡野果,学名蓬蘽,他捧着人泡放在课本上。
有吴永强帮忙解围,方鸣谦轻松起来:“好啦好啦,你们不要争,松鼠妈妈采松子解决了,现在黄鼠狼爸爸又来给我们送人泡了。”
水塔上的人都笑了,吴永强又尖又小的头从扶梯上冒出来嘿嘿傻笑:“你才黄鼠狼!这么多人啊,还好我口袋里还装了好多。”
吴永强爬上来,从两只口袋里掏出黄黄的树莓,招呼张振振和袁虹飞:“坐过来坐过来,大家一起吃。”
他们围成一圈,分着吃人泡和树莓。
树莓和蓬蘽化解了水塔上的剑拔弩张,张振振和秦婉璐讨论起树莓和蓬蘽的区别,得出了蓬蘽口感清甜,树莓更加开胃的一致结论。
吴永强一边吃着人泡一边抄着作业,嘴上也不闲:“等秋天,我带你们去尾砂坝摘杨桃,尾砂坝的杨桃啊,又大又甜,上面还有野栗子,野柿子,多得不得了。”
“吴永强,你的手是怎么回事?”袁虹飞看着他缠满白纱布的手。
吴永强早就等着这一刻,男同学多时,吴永强的火力只能发挥一半,女同学一旦多起来,成为众人焦点的吴永强可以发挥出200%的强大火力,他一拍胸脯,把路见不平勇斗小偷的事添油加醋,说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正义邪恶大战。
方鸣谦悄悄观察秦婉璐,她低着头检查数学作业,脸上表情淡定,全然没了刚才咄咄逼人的架势。
他又观察张振振,她正竖着两只大耳朵,一边玩袁虹飞的发髻,一边听吴永强吹牛,在夸张之处竖起眉毛表示疑问,在胡编之处撇嘴偷笑表示宽厚。
方鸣谦顿时对吴永强感激涕零,要不是这个话痨带着野果及时出现,今天他夹在秦婉璐和张振振之间,肯定又要当替罪羊和出气包。
呼呼的晚风吹过方鸣谦耳畔,他朝山下看去,山沟里白色的水泥马路闪闪发亮,一辆拖拉机正冒着黑烟,突突突地开过,水塔上众人环绕,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夕阳由黄变红,听吴永强吹完了牛,六人爬下水塔,在山路上告别,方秦李三人踩着火红的夕阳余晖,在山路上朝工人村走去。
“你人缘不错嘛,”秦婉璐下山时嘲弄起方鸣谦,“那两个女的现在经常来找你玩,还说我是机器人。”
“什么机器人,你们吵架别把我扯进去,我现在是怕了,”方鸣谦拱拱手,“没事就斗嘴,斗输了就拿我出气,我最倒霉。”
“你倒什么霉,”李响推他一把,“我看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陈奇峰那种人,想当出气包还没人理他呢。”
“我福气是没你大噢,陈振威、陈奇峰、吴永强,三个人都想当你的出气包。”
“我们在说你的事,你不要扯我,”李响嘻嘻一笑,“你和陈奇峰和好没有?”
方鸣谦看看秦婉璐:“问秦婉璐,她要是原谅那小子了,我就勉强和他玩一玩。”
“关我屁事,”秦婉璐哼一声,“你们吵架闹矛盾,还不是拿我出气?”
“哎呀还记仇,我替陈奇峰跟你道歉吧,秦婉璐,对不起,我陈奇峰不是东西,狗嘴吐不出象牙,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陈尿壶一马。”
“他什么时候变陈尿壶了?”
“他嘴巴臭,一天到晚说闲话,这是我们给他新起的外号。”
“尿壶听起来太刺耳了,不文雅。”秦婉璐说。
“那你指点一下,我们改进改进。”
“就叫夜壶好了。”
“夜壶是不是痰盂罐那种?”李响问。
“不一样的,夜壶一般是给男的用,痰盂罐男女通用。”
“哦?为什么夜壶只给男的用?”
秦婉璐想解释二者构造的区别,但是方鸣谦在场,又不好意思大声说,只得把嘴贴去李响耳边叽叽咕咕解释了一通。
李响捂着嘴笑:“你们太坏了,给他起这样的外号。”
“给他起外号算便宜他了,”方鸣谦想起陈奇峰还欠自己一次上吊自杀,“他以后还要倒霉呢。”
“你别打击报复他了,跟他计较什么。”秦婉璐班长之魂苏醒,“对了,这个礼拜学校要组织看电影。”
“去哪里看?”
“新文化宫,黄老师说这次电影很好看,还要写个命题作文。”
“什么命题作文?是不是妖魔鬼怪的电影?我最喜欢看画皮。”方鸣谦说。
“你到时候认真点看,黄老师说,这次电影和作文,都跟母爱有关。”班长放出了小道消息。
三人一路闲聊下山,在棒冰厂门前,方鸣谦和二人告别。
一进自家大门,方木根坐在蓝色单人沙发上问方鸣谦:“你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我等你很久了。”
方鸣谦吓得浑身一哆嗦:“爸你等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