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着教你下棋。”
下棋?方鸣谦主动把作业本拿出来,递给方木根检查。
方木根扫了一眼,放下作业本对方鸣谦说:“你坐过来,我现在教你怎么下象棋。”
方鸣谦满腹狐疑,走去沙发上坐下,方木根拿出一个木头棋盒,抽出上面那块活动木板,反过来一看,木板上经纬交错,是楚河汉界的棋盘。
方木根把棋盘放在凳子上,开始摆棋子。
方鸣谦学着爸爸的布局,把棋子一个个摆上棋盘,方木根教他念了几遍走象棋的口诀:马走日,象走田,车走直线炮翻山,士走斜线护将边,小卒一去不回头。
方鸣谦一边念口诀一边暗暗猜测,亲爹这是要干嘛?
方木根皱着眉头,开始教他象棋的基本走法,如何攻防,如何换子,换成从前,以方鸣谦驽钝的悟性,教过一遍不会,方木根早就不耐烦了,七八个耳刮子,两三点毛栗凿,厨房灶头水池边,洗衣板上悟道。
这一回亲爹不知吃了什么药,居然循循善诱了,方鸣谦寻思一番,觉得亲爹身上产生了某种变化,他越来越捉摸不透:方木根既不检查作业,也很少动手打人,还教自己下象棋,他到底怎么了?难道人性真的是可以改变的?
方鸣谦试探了一下方木根:“爸,我想买块红双喜球拍,学校里现在流行打乒乓球。”
方木根表无表情听完,随即一个毛栗子敲在他脑门说:“象棋都没学会,还玩什么乒乓球,不买不买!”
挨过了毛栗子,方鸣谦才安了心,果然,涉及到钱的问题,方木根还是那个他了解的方木根。
教了一会象棋,李秀兰从街上回来,方木根穿上围裙走去厨房,又开始鼓捣他的家常菜式三百样。
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让方鸣谦觉得不自在,想起最近看过故事会上的故事,心里迷惑不已,亲爹要么是跟人灵魂互换了,要么就是中了邪。
吃过晚饭,方鸣谦在厨房洗过碗,背着身想逃出去玩,方木根在他背后咳嗽一声:“站住,你给我回来。”
方木根指指沙发:“我们继续下象棋。”
下了几步,方鸣谦被一记当头炮将死,方木根嘿嘿一笑,开始重新摆棋子。想起以前姨夫肖洋练拳击时,戴着两只大红拳击手套,要自己举两块木板让他打,那叫拳击陪练,方鸣谦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地位,象棋陪练。
父子二人在客厅里继续下棋,李秀兰在一旁哈欠连天看着电视。换做其他普通人家,这都是平凡而幸福的一天,只有方鸣谦心里泛出阵阵疑问,亲爹到底怎么了?他想不出答案,只得陪着方木根一盘又一盘下棋,输到夜里十点半,方鸣谦终于熬不住,打着哈欠去钢丝床上睡觉。
第二天上午上了半天课,下午学校就组织他们去文化宫看集体电影。
大礼堂拆掉一年后,新文化宫拔地而起,一跃成为矿里最高的建筑。
崭新的铁条尖枪栏杆刷了绿漆,栏杆后铺着红色马赛克地砖,三层台阶拾阶而上,一楼都是透明的玻璃外墙,大理石地面光滑平整,塑料凉鞋走上去吱吱打滑。
一楼大厅维持了阶梯结构,座椅全部换成黄漆翻凳椅,他们排队走进文化宫,按班级坐好。全校师生的闹哄哄,随着灯光熄灭安静下来。
大银幕上亮了一阵白光,夹杂着几个黑点,一阵音乐声里,一个医生带队,一伙人举着手电,在荒山野岭,跋山涉水找了一番离去,草丛里一个女鬼一样的白衣女子转身面对银幕,吓得文化宫里一片惊呼。红字打出片名:妈妈再爱我一次。
方鸣谦看了几眼就开始走神。秦婉璐和孙雪婷坐在他前排,闻着秦婉璐头发上的香波味,看着黑暗里她剪影一样的影子,方鸣谦偷偷用嘴吹气,吹着她耳鬓的头发,弄得秦婉璐一阵发痒,恼怒地解下红领巾扎住两耳,变成了一个农村劳动妇女。
电影上一个红衣女人趴着擦地板,一个缺牙耙小鬼站在那里,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方鸣谦听得浑身不舒服,我妈从来没把我当过宝,当过草到可能。正想着心事,方鸣谦感觉头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一团东西掉进了他衣领里。他伸手摸出来一个纸团。
谁吃饱了撑的?方鸣谦站起来伸长脖子四下张望,前排后排每个人都聚精会神盯着银幕。
“你别站起来挡着我们看电影。”后排高年级女生开始抗议。
方鸣谦摸着脑袋坐下来,走神的方鸣谦忽然被四周响起的一片哭声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他放眼看去,周围的同学一个个眼里都亮晶晶,不住用手擦着眼泪,方鸣谦拍了拍大腿,这下完了,自己被歌词和纸团分了心,错过了精彩剧情,这下要入不了戏了。
正想着要找蒋文波问一下剧情的方鸣谦,被第二个从天而降的纸团打在头上,他转身,还是没找到嫌疑人。
抬头看电影时,第三个纸团又打在头上。这一下方鸣谦恼了,他把身子一缩,把头一仰瘫在座位上,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家伙。
第四个纸团高高飞下来,方鸣谦伸手接住。这一回他看清了纸团的来处,是二楼。他转身朝二楼张望,二楼扶栏下黑影一闪,方鸣谦等了一会,就看见栏杆下慢慢浮出半个脑袋,两只大耳,又是大耳贼张振振!
这家伙居然在二楼丢纸团砸我!方鸣谦把四个纸团塞进口袋,猫腰从过道里溜出去,爬着楼梯直奔二楼。
“张振振!”方鸣谦把二楼铜钉沙发门一推冲进去,二楼悬厅里空荡荡黑漆漆,“我来找你算账了!”
两个黑影蹲在第一排座位和扶栏之间的过道里,以肉眼可见的最慢速度,朝左边一点一点往前移动。
方鸣谦走到第一排座位前,装作没看见两个黑影,左顾右盼一会,往右一闪,绕去两人背后,蹲下来钻进过道,忍着笑朝张振振和袁虹飞身后靠近。
他靠近二人,听见张振振问袁虹飞:“眯缝眼死哪去了?”
“不知道,他刚才没看见我们,可能去那边找我们了。”
“我们等下换个地方躲,不要让眯缝眼找到我们。”
“那我们要躲哪里去?”
“你看见最边上那个凸出来的旮旯没有?我们等下躲去那里。”
“你砸他砸一次就好了,还连着砸,这下给他发现了吧。”
“我看他在下面摇头晃脑的样子,就想砸他。”张振振嘿嘿笑。
方鸣谦一声不吭蹲在两人身后,从口袋里掏出纸团,丢出一个抛物线,纸团砸在张振振头上。
“眯缝眼发现我们了!”张振振往地上一趴,语气十分紧张:“他看见我了!还拿纸团砸我。”
“眯缝眼在哪呢?”袁虹飞探出半个脑袋朝上面几排座位看去,“我没看到有人啊。”
方鸣谦捂嘴偷笑。
“你头别伸出去,等一会等一会,我们先别动。”张振振整个人贴在地上。
方鸣谦又抛出一个纸团砸在张振振头上。
张振振两手护着脑袋骂:“哎,他又砸到我了,他怎么老砸我不砸你?这家伙到底在哪?”
“眯缝眼平时就鬼头鬼脑的,他可能躲起来了,想吓我们。”
方鸣谦掏出第三个纸团,划了一道抛物线,纸团这一次砸在袁虹飞头上。
袁虹飞捂着脑袋回头看了一眼,顿时魂飞魄散一声尖叫:“妈呀!眯缝眼就蹲在我们后面!快跑!”
两个人起身哇哇叫着逃跑,方鸣谦跟在后面追,从侧门一直追下楼梯,追到大厅,张袁二人又从小楼梯跑上二楼,方鸣谦跟着追上去,绕了一圈,三人又跑进二楼悬厅。
方鸣谦绕过去把两人堵在旮旯里,狞笑三声张开手臂:“叫你砸我!这下给我抓到了吧。”
三人都跑得气喘吁吁,袁虹飞出了一头汗:“你死变态,蹲在我们后面不吭声,吓死人了!”
方鸣谦想起两人刚才喊自己眯缝眼,就把两只眼睛瞪得滚圆:“你们刚才喊我什么?再说一遍?”
张振振拍着身上的灰:“你别闹啊,等会老师听到了,把你抓下去。”
“就是,老师来了,把你抓下去,你们班长又要生气了。”
“就是,你快点下去陪人家看电影,别跟我们玩。”张振振说,“等会她看不到你人又生气,你又要倒霉。”
“你好还意思说?”方鸣谦瞪一眼大耳贼,“你这家伙,昨天故意惹她吵架,你嫌我还不够倒霉是吧?”
“你懂个屁,我这是在帮你。”
“你帮我什么了?”
“我这是让她知道,除了她们两个,还有其他女同学也愿意跟你玩,叫她不要那么骄傲摆翘。”
方鸣谦哭笑不得拱拱手:“那我先谢谢你们啊,你们以后别跟她吵架行不行?我求你们。”
“干嘛?心疼啊?”张振振眨眨眼,“心疼就快点下去,好好陪人家看电影。”
“这电影不好看,”方鸣谦说,“总是哭啊哭的,又不打仗,也没妖怪。我不想看,来找你们野一下。”
“谁要跟你野?噢,电影不好看来找我们?那好看呢?就陪班长看电影啦?”袁虹飞推推张振振,“走,我们找个位置看电影去,不理他。”
方鸣谦厚着脸皮跟上去:“喂喂喂,你们把我引上来的,又不跟我玩,那我跟你们一起看会电影。”
“你别吵,好好看,看完还要写作文呢。”
“你们写好给我看下,我被你们一闹,什么剧情都没有看到,都不知道怎么写。”
“呸,谁要给你看?找你家秦婉璐看去。”袁虹飞说,“抄一抄改一改,抒个情就完工了。”
“好了好了,你别跟他吵,”张振振拉拉袁虹飞,“我们认真看,他有班长帮忙,我们可没有。”
两人把脚架在扶栏上,认真看起电影,方鸣谦跟着坐在一边。
看了一会,张振振和袁虹飞眼睛里也变得亮晶晶的,方鸣谦心生疑惑,这电影有问题吧,把人一个个都看哭了。
他伸过头,好奇地打量两人,袁虹飞不但眼眶亮晶晶,眼角还流出了两股泪水,顺着鼻梁滑下来,在鼻翼那凝成一大颗。
方鸣谦在她面前摇摇手:“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你走开!别挡着我看电影。”袁虹飞一吸鼻子,“这电影拍得太感人了。”
方鸣谦又看大耳贼,张振振用手指擦眼角,不让眼泪流下来,方鸣谦再看银幕上,母子抱成一团,哭得死去活来,引得一楼大厅里人人泪如泉涌,个个哭声震天。
好奇怪啊,我怎么一点都不想哭,还想笑呢?方鸣谦捂着嘴。
听着全场哭声震天,方鸣谦抓抓头问两人:“哎哎哎,你们都怎么了,我为什么不想哭啊?”
“因为你是冷血动物!”张振振呜咽着回答,“别和我说话,我现在心里好难受。”
看得难受你们还看,一帮好哭包,找个机会趁机哭鼻子,方鸣谦这样总结。
他看几眼屏幕,想着自己也酝酿一下情绪,努力挤出几滴眼泪,配合一下。
哪知他努力酝酿了半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点都哭不出来,想到一小时前开开心心排队来看电影的同学,现在一个个莫名其妙哭成泪人,方鸣谦觉得很好玩。
张袁二人一起投来鄙夷的眼光:“你还笑!你是人吗?你没有妈妈吗?”
被两人这样一骂,方鸣谦这才幡然醒悟,一个激灵明白过来,他和这些哭声震天的同学们之间不能产生共鸣,原因在于妈妈。
他无法代入的原因在于,李秀兰在他心里,只是一个模模糊糊,在红砖楼照顾了自己一年饮食起居的母亲形象。
难怪那首歌唱得他难受,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我怎么没感觉自己像个宝?
李秀兰的全副心思都在方木根身上,方鸣谦感受不到这部电影浓墨重彩描绘的情绪。
难怪我不想哭,方鸣谦点点头,肯定了自己,看来我不是冷血动物,只是我的情况跟你们不一样。
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方鸣谦对这个结论有点害怕,以他浅薄的经历只明白一件事,跟其他人不一样,是要倒霉的。
不行,我也得哭一下,要有集体主义精神,大家都哭了。方鸣谦努力酝酿了情绪,很快找到了一个技巧,他把李秀兰替换成沈勤囡,情绪上就毫无障碍了。
想到要和外婆硬生生分开十八年,方鸣谦眼眶就酸溜溜地湿了,把银幕上的各种情节替换成自己和外婆,方鸣谦终于敞开了心扉,交出了自己珍藏的眼泪。
他哭得排山倒海,涕泪齐下,声音嘶哑,真诚感人,把张振振和袁虹飞吓了一跳,过来劝他:“你怎么慢半拍,现在才哭?别哭了别哭了,电影都是编出来骗人的,你一个男的哭这么大声,好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