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流血的龙舟队员只是矿里和小县城之间恩怨里小小的一笔新内容。
本地人对银山的态度可以分几种,对那些可以在矿里谋得一份工作的人来说,自然是个好单位。
对那些被征了地的本地人来说,银山是让个可以想方设法揩油的存在。
对于更多普通本地人来说,银山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是一帮外地人在他们领地上修建的一个封闭城堡。
矿工和本地人的交流仅限于一些生活基本层面,他们需要本地的新鲜蔬菜、大米、鸡鸭鱼肉。
矿工对他们的回报是一条日夜不停流淌的黄水河。井下抽出的黄色废水在跃进门拐一个弯,和泊水河交汇处犹如黄河入海口,半清半混,泊水河在这里变了颜色,青绿色河水变成明黄色,一直朝下游延伸,延伸出很多公里之后,河水才变成浅黄色。
黄水让沿岸草木枯萎,田地减产,气味难闻,鱼儿绝迹。在全力支援国家建设的年代,附近村民敢怒不敢言。心中的怨愤日积月累,就借着各种小小的机会爆发。
有时他们会黑压压推着板车拉起人墙堵住跃进门那条马路,不让任何车辆通行。
有时他们扬言要断了米肉菜水电供应,困死矿里。
逢年过节,从县城过来的生活用水电总会莫名截流断电。矿里有自己的电厂,生产的是380v高压电,后来建了自己的水厂,最后建了自己的菜场。
这大约是龙舟队员们打架的原因之一。
河岸是一条高三四米的水泥堤岸,没有围栏,陈奇峰和蒋文波噗通落水,他们连忙跑去前方的水泥楼梯下去营救。
两人在河岸边的浅水里惊慌失措了一阵后镇定下来,慢慢往前走到了河边洗衣处,踩上长了苔藓的水泥台阶,浑身湿漉漉滴水上了岸。
打架闹剧延缓了颁奖仪式,追击的龙舟队员们扛着船桨得胜班师,闹哄哄围去颁奖台下商量,围观群众里身穿工作服的人们纷纷转身走掉,本地观众欢呼自己人的胜利。
看着落水的陈奇峰和蒋文波,听着耳边的哄闹声,这一切让端午龙舟变得有点不愉快。
吴永强说:“我们快点找个高一点的地方躲起来看,等下还要再打的。”
“还要打?”张振振睁大了眼睛,“矿里不是打输了?”
“哪里输了?他们是回去喊人,等下肯定要来好多人,我们不要靠得太近了,等下又掉河里。”
胆小鬼方鸣谦特别怕看打架,想起就心惊肉跳,拉着秦婉璐张振振书包带说:“走吧走吧,打架有什么好看,我们快点回去吧。”
张振振飞了他一个白眼:“又没叫你去打,你怕什么,我要看矿里打赢再走。”
“就是就是,”秦婉璐抖开他的手,“我们快点去找个好位置。”
方鸣谦问陈奇峰和蒋文波:“你们都湿透了,要不要回家换衣服?”
蒋文波和陈奇峰把湿衣服脱下来,打着赤膊拧毛巾一样挤着水:“回去就亏了,白白掉河里,我们要看矿里打回来。”
一行人沿着河岸,跑去了老年活动中心院子,老年活动中心那栋楼,侧楼梯上盖着遮雨檐,宽宽的一大条,平整坚固,斜着交错通往楼顶,他们从二楼楼梯交错处爬上遮掩檐,爬上五楼屋顶。
八个人在屋顶,远远看着河边的大红颁奖台,台下又放起了鞭炮,远远传来阵阵噼啪声,白色硝烟缓缓升起,八个人都在焦急等待矿里的救兵快点抵达,报刚才龙舟队员被打跑的仇。
穿上湿衣服的蒋文波和陈奇峰拿下挂在脖子上的咸蛋,笃笃笃互相撞了几下,把蛋壳撞破,剥开吃起来。张振振来了兴致,喊方鸣谦:“喂,我等你半天了,你的咸蛋什么时候吃啊?过来撞一下!”
“你老想撞我咸蛋干嘛,”方鸣谦说,
“你不是说你咸蛋长得清秀,我的咸蛋是麻子?”
“你别盯着我,大家都比一下,看谁家的咸蛋最硬,评个冠军出来。”
几个人纷纷解下颈上的五色线蛋兜,把一只只咸鸭蛋流星锤一样绕着晃圈。
方鸣谦伸出一根手指,张振振和李响把两只咸蛋挨在一起,确定了位置后,两人一手提蛋兜绳,一手把咸蛋往后拉,方鸣谦说:“开始!”
两人各自放手,两只咸蛋钟摆一样撞在一起,李响的青壳咸蛋应声而裂,蛋壳上出现几条裂纹,再看张振振手里的麻子咸蛋,坚如磐石光洁如初,她眉开眼笑:“怎么样?还是麻子厉害吧?”
方鸣谦挑了吴永强当对手,皮蛋壳薄,撞不过咸蛋,成功晋级第二轮。张振振对陈奇峰,方鸣谦对秦婉璐,方鸣谦咬咬牙:“等一下,我吹口仙气。”
他把咸蛋捧在手里,装作吹气,使劲把蛋壳在门牙上撞了一下,接着把撞过的一面对着秦婉璐的咸蛋:“来吧来吧。”
秦婉璐毫无悬念胜出,张振振把陈奇峰的咸蛋撞出了黄油,回头看一眼这边的结果,颇为失望:“切,清秀果然没用。”
“你那什么咸蛋啊,里头灌了水泥吧,把人家油都撞出来了。”方鸣谦喊。
陈奇峰嗞嗞吸着蛋壳上的蛋黄油:“就是就是,等下一定要把你这个蛋敲开,好好检查一下。”
张振振对阵秦婉璐,她大咧咧把书包一丢,手臂抡成风火轮:“喂,先说好,冠军有什么奖励啊?”
“我们的咸蛋都给你吃。”李响说。
“我不要,你们想咸死我。”
“那你要什么奖励?”
张振振贼笑一下:“我赢了,我就指定一个人,表演一个节目给大家看,怎么样?”
大家都点头,
这下要死了,方鸣谦想,大耳贼赢了肯定要整我,秦婉璐你一定要赢。
“我要是赢了,”秦婉璐对张振振说,“我不要别人表演,你跳新疆舞给我们看就行了。”
方鸣谦凑过去想作弊使坏:“张振振,要不要我帮你吹口仙气?”
“你走开,你巴不得我输呢,我自己有仙气。”张振振拿咸蛋在耳朵上滚了滚,兴高采烈握着麻子咸蛋,“准备好没有?”
方鸣谦转过身双手合十,老天爷,你千万保佑保佑,一定要让秦婉璐赢。
砰一声,背后传来一阵欢呼,方鸣谦转过头,秦婉璐的咸蛋正一滴滴往下滴着黄油。
“方鸣谦,你想好表演什么节目没有?”张振振往书包上一坐。
“诗朗诵怎么样?”
“不行不行,谁要听诗朗诵,换一个好玩的。”
“那我唱歌好了。”
“你五音不全,我不爱听。”张振振已经有了主意。
“那你要我干嘛?”
“嗯,你跳个蜗牛和黄鹂鸟给我看。”
“什么蜗牛和黄鹂鸟?!我不会。”方鸣谦焦急地看着河坝,大红颁奖台上,几个龙舟领队站在上面领奖,一个个举起手,发的奖品似乎是一个坛子,难道奖励腌菜?矿里的大部队怎么还不来?方鸣谦想,快点来啊,别让大耳贼得逞。
“不会我可以教你。”袁虹飞哗地比出了几个姿势,舞蹈积极分子就是不一样。
“你们别信他!”陈奇峰跳起来,整方鸣谦的大好机会怎容错过,“他以前排练过这个的,我看他跳过。”
“你不老实,”张振振点点手,“跳不跳?不跳我再换一个节目。”
“那我一个人跳不起来,得有配乐啊,”方鸣谦看着张振振,我要把你也拉下水,“你配乐,我就跳。”
“唱就唱,谁怕谁?”张振振咳嗽两下,“你等我先开个嗓,啊啊啊~~~~咦咦咦~~~”
“来了来啦!”吴永强指着河边,“矿里的来砸场子了!”
他们纷纷跑去楼边,四辆蓝色的解放卡车沿着河边土路往河坝那开过去,车厢里站满穿蓝色工作服的工人,头戴井下安全帽,卡车沿途开得灰尘滚滚,一看就是要出大事的场面,众人暂时丢开了节目表演,伸长了脖子看那边的热闹。
卡车在河坝前停成一排,颁奖台周围黑压压的人群里,一大半往河坝这边跑,蚂蚁一样排成一列行军。剩下没跑的都是龙舟队员,他们纷纷从颁奖台上跑下河坝,去岸边的龙舟里拿了船桨,又回到坝上站成一排。
卡车上跳下来的职工两手空空,引起这边一阵感叹:“他们怎么空手来?要吃亏的。”
隔着老远就听见叮叮咚咚,秦婉璐说:“你们看最后一辆车。”
他们看见七八个职工从车上抱下来一捆捆黑东西丢在地上,叮咚声的来源。
职工们排着队,弯着腰把黑东西一根根拿起来举在手里,是一根根两米多长的空心细铁管。
“什么叫组织性?什么叫纪律性?”吴永强得意起来,“看到没有?排队发铁管。”
“这管子我知道,机修厂拿来的,”袁虹飞说,“这下有好戏看了。”
河坝上响起了一阵口哨声,一个戴矿工帽的人嘴里衔着炸山放炮用的警戒哨,尖利地吹了三声,拿铁管的工人们列队排起方阵,他们把铁管一根根朝前,大约十来个人一排,先走出三排,黑色长铁管统一朝向前,迈着整齐的步伐缓慢朝颁奖台走去。
相比之下龙舟队员们没有人组织,他们只是盲目地挥舞着船桨,在河坝上分散开,骂骂咧咧挑衅。
工人们走到开阔处,沿着倾斜的河坝散开,排成横阵,后面的人跟着走上来,举着铁管排成整齐三排,站在河坝上不动。
这阵势引来了屋顶上的欢呼。
“矿里肯定赢!”
“银山必胜!”
“叫他们动手打人!”
方鸣谦看得心里怦怦直跳,他从外公口里早就耳闻过,当年本地的司令部想抓矿长去开批判会,他们老一辈工人在跃进门大战这个兵团那个兵团的故事,他总以为是乱糟糟闹哄哄的农村抢水群架场面,看到今天这架势,顿时肃然起敬。
吹口哨的拿出了一个手提喇叭开始喊话,喊了几句,龙舟队员们先发难了,举着船桨噢噢地冲上去。
冲过去才发现,一根一米多长的木船桨,对抗的是三根两米长的铁管,三排工人一起把铁管从上往下挥舞,木船浆根本近不了身。圆圆的钢管戳过来,虽然不具备杀伤力,然而还是很疼的。
厮打了一会,龙舟队员们开始后撤,四辆卡车一起在河边打起了喇叭,在嘀嘀嘀的喇叭声里,三排工人喊着号子,慢慢往前推进。
龙舟队员们抵抗了一会,就在三排钢管的强大压力下开始溃散,好多人跳进河里龙舟上,划着龙舟往下游划去,沿水路跑路,有的干脆丢了船桨往坝另一头逃跑。
屋顶上笑起来,涌出莫名的胜利感:“切,散兵游勇,跟我们矿里打啊。”
工人们逼退了龙舟队员,包围了颁奖台,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大破坏,十几个人下去,把那艘黄色龙舟扛上了岸,其他人把丢在颁奖台的坛子罐子抱起来,引得他们哈哈大笑。
“那坛子装的到底是什么奖品啊?”
“我猜是雪里红腌菜。”
“不是腌菜,是黄酒!”陈奇峰说,“去年也是发黄酒当奖品。”
“这下好了,他们打赢了,又搞了这么多黄酒,等下肯定要去职工食堂会餐庆祝了。”
“本来就应该庆祝,我们划了第一,哪有让给别人的道理。”
一行人七嘴八舌,那边坝上的工人打扫完战场,整齐撤退前,不忘点着了颁奖台上剩下的几挂鞭炮,在阵阵硝烟和爆竹声里,工人们才散开队形,举着坛子罐子,扛着龙舟,欢快地朝卡车跑去,爬上车厢,解放卡车发动,又扬起一地灰尘,载着四车工人和一艘龙舟轰隆隆开回矿里。
“过瘾!”吴永强说,“现代化群架,比划龙舟好看!”
“他们都打赢回去了,我们也回去吧。”秦婉璐说。
大家拉紧书包带,愉快地准备班师回朝,大耳贼张振振挥手:“等等!你们忘了一件事?!方鸣谦还没有跳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