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鸣谦睁眼醒来后，对自己今天要做的事情心怀愧疚。

篡改情书，恶语中伤，矛头所指的李响很无辜，自己曾口口声声谴责陈奇峰，没想到事到临头，自己也变得和陈奇峰一样，乱害无辜。

然而不这样，怎么能报陈奇峰的一箭之仇呢？李响啊李响，委屈你了，只有借你的痛苦，才能隔山打牛，完成我的复仇大业，方鸣谦狠下了心。

穿戴整齐，把鼓鼓的信封夹在暑假作业里，方鸣谦出了门，走在树荫下，方鸣谦心里格外愉快，这是暑假的第一天，还有六十几天这样欢乐的日子等着自己挥霍呢。

他穿过单身宿舍前那一排桂花树，走去边上那栋楼房，站在李响家门前轻呼她的名字。

李响正在桌上埋头写暑假作业，听到方鸣谦的声音，她推门走出来：“干嘛？”

“你爸妈上班去了吗？”方鸣谦拿出夹在腋下的暑假作业，“我有个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呀？”李响疑惑地看着那本鼓鼓的暑假作业。

方鸣谦抽出那只鼓鼓的信封递给李响：“陈奇峰要我给你的。”

“陈奇峰叫你给我的？”李响接过信封，“他干嘛不自己给？”

“害羞嘛，”方鸣谦嘿嘿坏笑，“怕你不收，他没面子。”

“里头写了什么？”李响脸红起来，明知故问。

“我哪知道，他给我的时候就封好了，”方鸣谦看着李响，心里十分愧疚，“你别给其他人看啊，他特别嘱咐我的。”

“神经兮兮！”李响把信封往身后一藏，“你可别跟其他人说。”

“你要是想回信的话，”方鸣谦为自己的恶趣味感到悲哀，“我也可以帮你转交。”

“谁要回信了，我要写作业了。”天真的李响转身，脸上浮出无邪的笑容，好奇和兴奋将她包围，陈奇峰会写什么呢？

方鸣谦看着李响进了屋，这才掉头，一路小跑穿街走巷，干了一件坏事，接下来去哪里呢？他不想去找张振振，张振振会追问气人情书的缘由。

干了坏事，那就做点好事弥补一下自己的良心吧。

方鸣谦走回马路，朝着采场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高燕家楼下，进了单元，拉开熟悉的纱门，在红漆铁皮门上敲了三声，两块一慢，这是红砖楼时代高燕的暗号，每次来方家敲门，高燕都是用这个调子呼唤方鸣谦。

铁皮门轰一声打开，掉了一个门牙的高燕咧大了嘴在门口冲方鸣谦笑：“我一听就知道是你！”

方鸣谦盯着她研究了一会：“暑假换牙好，知道的人少。”

高燕捂着自己空洞的门牙：“你快点进来，一来就笑我，可恶！”

方鸣谦脱鞋走进屋子，握着高燕胖胖的小手，来到客厅沙发上坐下：“你老妈呢？”

“上早班，”高燕耳朵上夹着自动铅笔，去冰箱里翻水果“你要吃什么？苹果、桃子还是香蕉？”

“我不吃，我来看看你，”方鸣谦。

“你一会找我玩，一会不找我玩的，”高燕啪一声拽下一根香蕉丢过来，“我不要你来看我。”

“哟哟哟，小心眼，”方鸣谦心里暗笑，看来不分年纪大小，女同学们心里都一个样，“别跟我生气，我平时真的事情多。”

“你少骗我，你还不是忙着和女同学玩，我都看到了好多次。”高燕低头开始写作业，“放暑假没人跟你玩了，你才来找我，我是顶替的。”

“我今天干了件坏事，所以打算来看你，跟你说会话，算将功补过。”

“什么坏事？说来听听。”高燕勾勾手指。

“你先把作业写了，我的这些屁事又臭又长。”

“那你等我一会，十分钟我就写完了。”

方鸣谦搬了个板凳过去，坐在高燕身旁看她写作业，高燕脸上的肉没有以前那么胖嘟嘟了，他数过的又长又黑的睫毛还在，高燕头也不抬问：“你看我干嘛。”

“好久没看你了，你写作业别吵，让我发会呆。”方鸣谦在一边可劲看高燕，心里泛出父母离婚的各种猜测，最后还是忍住了。

等高燕写完了作业，方鸣谦才把这些天来各种八卦心得一股脑，翻了个底朝天说给高燕听。

滔滔不绝说了快一个小时，方鸣谦才喝口水眨眨眼：“你怎么看？”

“我脑子被你绕晕了，”高燕摸着自己的脑门，“那你到底喜欢谁？”

“我也不知道！”方鸣谦说，“我是不是人品有问题？”

“嗯，有很大问题，”高燕开了两罐健力宝，“很花心，见一个喜欢一个。”

“我把我的事情都说了，你咧？我也要关心关心你。”方鸣谦接过健力宝。

“我爸爸妈妈离婚了，”高燕眨眨眼，“你知道什么是离婚吗？”

“就是不在一起过了？”方鸣谦摸摸高燕的脸，“那你难过不难过？”

“总比他们天天在一起吵架好，”高燕撅着嘴，“有一段时间天天吵，还砸东西，我那时候好害怕。”

方鸣谦拍拍胸口：“靠过来靠过来，我本来上学时就想问你，怕把你弄哭了，一直没敢问。”

“你就跟我爸一样。”高燕掐了他一把。

“我怎么跟你爸一样了？”方鸣谦抗议，“你不要拿我撒气。”

“你知道我爸妈为什么离婚？”

方鸣谦摇头。

“我爸在外面喜欢上别的女人了，不喜欢我妈了，他跟我妈离婚，又去跟那个女人结婚了。”

方鸣谦摸着高燕的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以后要再这样，就跟我爸一样，喜欢了一个又一个。”

“你乱说，”方鸣谦用手指擦掉高燕眼角的泪珠，“我谁都不喜欢，就喜欢你。”

“你少来这套，”高燕靠在他胸口，抬头看天花板，“故意哄我开心，太假了。”

“不假不假，”方鸣谦揉着高燕的小胖脸，“虽然你比我小，可我从小就喜欢跟你玩，也不怕你不理我。”

“为什么？”

“感觉，”方鸣谦嘿嘿一笑，“我觉得我们像一家人。我爸天天打我天天关我的时候，只有你天天陪我玩，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和我是一家人。”

“我才不要当你妹妹，”高燕说，“老套！”

“谁拿你当妹妹了，你小时候不是说长大要嫁给我的。”

“那你还说你长大要娶那个什么姐姐当老婆呢。”

“不跟你说这个，反正，和那些男女同学喜欢不喜欢的不一样。”方鸣谦抓抓头。

“怎么个不一样？”

“那些喜欢不喜欢的男女同学啊，在一起玩有一个条件，就是我喜欢你，你也要喜欢我。你要是不喜欢我，我就不跟你玩了。是不是这样？”

高燕想想，点点头：“那我们咧？”

“嗯，你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嘛，这么说吧，就算你喜欢别人，我也想和你玩，这是不一样的地方。”

“真的？那我去喜欢别人了。你又想把我绕晕，吃迷魂药了是吧？”

“我现在跟你说的都是心里话，”方鸣谦挠挠头，“不过你要真喜欢别人了，估计就不想和我玩了。”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会怎么样。”

“你是女的，女的不都这样，喜欢一个人，就要死死绑住，生怕跑了，好像是自己抓回来的知了一样。等过几天，觉得没意思了，又放走丢掉。”

“我看你们男的才这样，喜欢一个人就粘着，过几天不喜欢了就跑掉。”

“我不跟你争，反正，我对你跟其他人不一样。我比你大，又不能跟你一个班，无聊的时候总会去找其他人玩，你以后别为这个跟我生气。”

“我不生气，你找别人玩就是了，我也有其他朋友啊。”

“你别学我们班长，她老弄得我心里不舒服，不许我跟这个玩，不许我跟那个玩，我玩心这么重的人，真是要憋死。”

“那我要怎么样？”

“我也说不清，反正我一直很喜欢你。”方鸣谦眨眨眼，“真的，没有哄你。”

“谦谦哥，你说话要算话哦，”高燕嘿嘿一乐，“我一直也喜欢你的。”

“那我们在一起玩，就开心一点，别整天弄得大家心里不舒服。”

“我知道了，”高燕点点头，“你真不怕我喜欢别人？”

方鸣谦设身处境想了一下：“这个嘛，你要真喜欢别人了啊，我心里肯定会有点难过的，但我觉得吧，你最后还是会来喜欢我的。”

“为什么？”

“因为我皮厚，十三点，人来疯，跟那些人都不一样。”

“你不要盲目骄傲，”高燕说，“人要谦虚。”

“我们不在一个年级一个班，现在住得也远，”方鸣谦眨眨眼，“但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在我心里。好多话我不知道怎么说，等我再长大一点，我可能知道怎么表达。”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谦谦哥，你今天就是特意跑来跟我说这些的啊？”高燕摇头晃脑起来。

“我们平常又没有机会说这些，想到放暑假了，赶快来找你。”

“那你要多来找我玩，”高燕贴着耳朵说，“我妈上三班倒，今天早班，明天中班，后天晚班。”

马路上传来一阵嚎啕哭声，高燕拉着方鸣谦一起跑去卧室窗口，看见远远推来一辆板车，几个女人跟在板车后面嚎啕大哭。

“这是干嘛啊？”高燕拉拉方鸣谦，“谦谦哥我们下去看看。”

高燕拿了红色钥匙圈，往脖子上一套，拉着方鸣谦下了楼，两人站到桥上，看着从坡下上来的那辆板车，车上好像装了一堆破衣服。车后的女人们一个个哭得伤心欲绝，用方言大声嚎啕，听起来格外悲伤揪心。

等板车推近了，方鸣谦才看清，车上推着的是三个死小孩！

确切地说，是三个在水里淹死的小孩。他连忙用手捂住高燕的眼睛：“别看了，我们回去！”

“我不！”高燕挣脱方鸣谦的手掌，看清了板车上装着的东西。

三个淹死的小孩以怪异的姿势躺在劳动车里，一个面朝下趴着，两个仰面朝天睁着眼，脸色青白，随着劳动车的晃动，死小孩的嘴里鼻孔里还往外流出一股股水渍，毫无生机的扩散瞳孔直勾勾地望向天空，身上胡乱盖着几件生前的衣物。

高燕一声怪叫躲去了方鸣谦身后，两手环抱着方鸣谦的腰浑身发抖问：“谦谦哥，他们怎么了？！”

方鸣谦两只手往后抱住高燕：“跟你说别看，我们快点回去吧。”

方鸣谦认出了其中的一个，王志群。王志群鼻孔里正往下滴水，脑袋随着板车无规律地做着晃动。方鸣谦心里十分恐慌，连忙转过身把高燕搂在怀里：“走了走了，别看了。”

“他们到底怎么了？”高燕带着哭腔问，“我觉得好吓人。”

方鸣谦搂着她的脑袋说：“可能是去河里游泳淹死了。”

方鸣谦拉着高燕上楼，她又是害怕又是好奇，不住回头张望。

进了家门，高燕把钥匙圈往墙上一挂，立刻扑进方鸣谦怀里哭起来：“谦谦哥我好害怕，我们刚才是不是看到死人了？”

方鸣谦拍着她的背，王志群的死状浮现在眼前，晃动的脑袋，散光的瞳孔，往下滴水的鼻孔，发青泛白的皮肤，还有脸上那……怪异僵硬的表情，这就是死吗？方鸣谦心跳得快极了。

“别怕别怕，”方鸣谦先收起了自己的恐惧，轻声安慰高燕，“每年河里都会淹死人的。”

“可他们还那么小，怎么就死了呢？”高燕想不明白，死，对她而言，是电影和电视上坏蛋的报应，是百岁老人的含笑仙逝，是英雄救人的壮烈牺牲，是生病和各种离奇事故的结果。

高燕第一次发现，小孩也是会死的。这个发现让她瑟瑟发抖十分害怕。

“他们不会游泳，还跑去河里玩水，最后淹死了。”方鸣谦对王志群鼻孔往下滴水的瞬间过目不忘。

“那他们会不会变成鬼？！”高燕把头深深埋进方鸣谦怀里，嘴巴里热乎乎地喷气说话，“我好怕。”

“不怕不怕，”方鸣谦继续拍着高燕的背安慰，“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变鬼，不会成仙，什么都不会变。”

“那他们干嘛还要用劳动车推回来？”

“先推回家，给他们换了衣服，起山上找个地方埋掉吧，”方鸣谦说，“我猜是这样。”

埋掉，高燕身上一阵发麻，她抬起头，泪光闪闪问方鸣谦：“谦谦哥，那我们是不是有一天也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