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鸣谦蹲在门口,吃着碗里咸咸的炸酱面。邻居王泉从门前走过时,方鸣谦只觉得眼前一黑。
王泉黑脸上两只白眼睛好奇地看了一眼方鸣谦碗里的内容,他勾勾手指,方鸣谦端着碗走过去。
“你家今天中午吃的什么?”黑皮王泉眼巴巴看着碗里黄黄的一碗面,“给我尝一点?”
方鸣谦用筷子夹出一根面条,王泉迅速伸手捻住,抬头张嘴,蜥蜴捕食一样吞进嘴里,方鸣谦看见阳光下王泉漆黑的额头上有一点不和谐的紫红色。
“你脑门长疖子了,”方鸣谦吃着碗里的面,“早点搞掉。”
王泉吮着手指回味:“不是疖子,我爸说是痱子,再给我吃一根。”
方鸣谦又夹了一根面条:“你不怕咸啊?我爸这酱做咸了。”
“我就喜欢吃咸的。”王泉咂着嘴,舔着咸味尚存的手指,目光炯炯盯着方鸣谦的碗。
方鸣谦知道这饿死鬼又发作了,连忙端着面条回了屋,要给碗里加水。
方木根和李秀兰一人抱着一个大茶缸,一边喝茶一边吃着“炸酱面”。
方鸣谦倒了大半碗水下去,喝一口汤,嗓子还是咸得发疼,忍不住问方木根:“爸,最近盐不要钱吗?”
李秀兰哈哈大笑:“你做的什么炸酱,跟卤水一样了。”
“我哪知道,袋子上写甜面酱甜面酱,我想既然是甜的,就加了点盐,又加了酱油,哪晓得甜面酱也是咸的!”方木根又喝了一大口茶,“夏天出汗多,要保持体内盐分,我这是为了你们好。”
方鸣谦吃了一碗面,喝了三碗凉水,才解了口中的渴。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把草席往地上一摊,吹着吊扇昏昏睡去,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又站在学校门口执勤,跟他一起执勤的是高燕。
王志群带着两个人来了,咚咚走过铁皮桥,还是那副采场皮大王的打扮,哪咤三太子一样套着铁丝圈,左手火柴枪,右手陀螺鞭,鼻孔往下滴水,眼神空洞望着方鸣谦说:“你放我们进去上学吧,我们想上学啊。”
高燕不依不饶指着他们空荡荡的胸口:“你们没戴红领巾。”
三人从书包里摸出水草编成的三角巾说:“我们没有红领巾了,红领巾被水冲走了,戴绿领巾行不行?”
方鸣谦觉得身上寒毛直竖,拉拉高燕要她放行,两人躲到一边,让出位置,三人却站在校门前,眼神直勾勾往前看,就是不进门。
“还等什么?”方鸣谦问,“你们不是要进来上学吗?”
“我们走不进不来了呀,”王志群说,“要你们拉一把,我们才能进来上学。”
高燕听了这话,把手伸出去,才伸出铁栏杆外,三个绿领巾一起抓住高燕的手,把她往外脱,高燕尖叫起来:“谦谦哥,快救救我!”
方鸣谦伸手去拉三个早夭鬼的手,结果手一抓上他们的手臂,跟抓拆骨肉一样,肉块纷纷脱落,露出两根白森森的尺骨。
王志群一边往外拖高燕,一边朝方鸣谦抱怨:“你把我手上肉拉掉了,以后我抽陀螺抽不稳了。”
方鸣谦一个激灵吓得醒了过来,发觉浑身大汗,抬头一看,头顶的吊扇关了。
方鸣谦摸着背上黏糊糊的汗,浑身满是鸡皮疙瘩,屋里空无一人,抬头一看墙上挂钟,时间才下午一点半。
在厨房洗过了脸,方鸣谦在桌上打开暑假作业,硬着头皮写了几页,下午两点多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耳中只听得屋外树上蝉声呱噪,声声入耳,又看见阳台上水泥被晒得一片白花花,隐隐约约泛出摇动的热气,如沙漠一般。
方鸣谦写了五六页,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健力宝啪一声开了,伸手一拧门锁,门从外面反锁了。
他又走去单元楼道方向,伸手把一拧,后门也反锁了。
说也奇怪,本来方鸣谦到不想出去受那酷暑之苦,然而两番试探,门都反锁了,心里就闷闷不乐起来,在阴凉室内,渴望起屋外白花花的太阳来。
他又伸手把前后门锁试了试,纹丝不动,方鸣谦在屋里来回踱步逛圈,心里烦躁不安,莫名其妙把我锁在家里,这是要干什么。
方鸣谦无聊地从阳台窗户逛到卧室窗户,再走去厨房窗前,看着外面的白花花的太阳生气,一觉醒来,他又成了这三十平米屋子里的囚徒。
方鸣谦不想写作业了,他开始报复性地翻箱倒柜,一心想想要从中发现一点乐趣,寻找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
他打开写字台抽屉,里面摆满各种杂物:毛衣钩针大全、卷扬机工操作手册、花卉培育指南、家常菜300式,黄色塑料卷尺、裁缝大剪刀、黑底银点布尺、西湖牌浆糊、黑色双面电工胶带、银白色螺帽、红漆木柄螺丝刀、上海牌扳手。
他叹口气,自己的玩具都在外公家。
他回到铁门边,绞尽脑汁想起了办法。
他先用肩膀抵住铁门,使出浑身力气正推,那层铁皮被他顶得吱吱作响,门锁却动也不动。
方鸣谦研究了一番,把两手伸去门锁后,抠住那块凸出的装锁铁板,咬牙切齿往后拉,想要拉出一丝缝隙,好趁机研究开锁,哪知拉了七八回,手指出汗一滑,一个趔趄,往后栽进单人沙发里,后脑咕咚一声在茶几上撞出一个大包。
方鸣谦揉着脑后的大包,心里万分恼火,方木根真是可恶,自己去上班,还要把我锁在家里!他想来想去,走到门前,扶着铁门横拽,想要拉出些许缝隙,拉到手指发白,指甲翻了半个,铁门照旧纹丝不动。
方鸣谦气急败坏趴在地上,把手伸进门下的缝隙里,拼了老命把铁门往上托起,暗暗期待自己有一身神力将铁门如卷牙膏皮一般掀开。
然而都是徒劳无功。方鸣谦只得打起了锁头的主意。
牛头弹子锁,黑漆铸铁外壳下,伸出一只闪亮锁舌头,牢牢套在门框另一侧的锁盒里。
门内是一个橄榄状执手,一点朵字形保险钮。
黑漆铸铁盒上有三处螺丝槽,固定在铁门上。
方鸣谦打开抽屉,拿出了所有螺丝刀,一个个比对,终于用一只纤细小巧的梅花螺丝刀捅进了螺丝槽。
十字槽口对接,螺丝缓缓转动,方鸣谦屏息静气拧下了第一个螺丝,满足之余感觉自己成了开锁神偷。
一口气拧下三只螺丝,方鸣谦发现了难题,锁头还牢牢卡在门上,锁舌纹丝不动。
方鸣谦拿着榔头和螺丝刀,准备来一个暴力拆解。
暴力开锁的后果是获得短暂自由,等到方木根李秀兰下班,两人看到损毁的门锁,必定勃然大怒。
方鸣谦吃皮肉之苦,然后父母换一把新锁,收起屋里所有可以开锁的家当。
方鸣谦把榔头和螺丝刀放回抽屉,把三枚螺丝重新装上,他需要一个隐蔽又完美的开锁解决方案。
暂且忍受一下失去自由的痛苦吧,方鸣谦打开写字台左边柜门,电熨斗的电源线像一条黑白花纹小蛇、冬天穿的棉拖鞋、红白格子蛇皮袋,没有一样好玩的。
他走去装饰柜前,看了一会摆在上面的玻璃器皿,打开下面的柜门,一整排散发着霉味、边角发黄的书本出现在他眼前。
他抽出一本,褐色牛皮包书纸上是方木根的笔迹:九三年。
他放回这本书,又抽了一本出来,同样的笔迹:巴黎圣母院。
方鸣谦关上柜门,绝望地往沙发上一坐,从茶几下抽出棋盒,摆好棋子,开始自己和自己下棋。
左右互搏到四点半,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美妙如天籁,方鸣谦呼地站起来,方木根开门进来,看一眼棋盘:“你不写作业,自己跟自己下棋?”
“爸,你不是说给我配后门钥匙?配好没有?”
“我想了一下,钥匙不能给你。”方木根诓走了钥匙圈,开始食言。
“为什么?!”
“你有钥匙,就会偷偷开门跑出去玩,今天早上才淹死了几个小鬼,你要是淹死了,我们不就白白养你这么多年了?”
“我保证不去河里玩。”
“反正我白天要把你关在家里,你不能出去。”方木根总结。
“我保证哪里都不乱跑,要么白天你让我去公公家写作业。”
“白天外面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你老实点,我晚上让你出去玩。”方木根打灭了一线希望。
方鸣谦眼眶红了,红砖楼那一幕又要重演:“我又不是猫啊狗啊,我是人,你总得给我点自由!”
“我是为了你好,”方木根说,“你说不跑出去玩,我不信!”
“那你也不能把我关起来!”方鸣谦抗议。
“这我不管,”方木根摇着头,“你现在吃我的饭,就要按我的方法过。”
“那我不等于坐牢?!”方鸣谦大喊起来,“别人家小孩放暑假到处玩,出门旅游,我就在家里坐牢?!”
“这个没什么好商量的,我已经想好了,就这么办。”方木根丝毫不理会方鸣谦的抗议。
在方木根看来,简单粗暴锁在家里,既不费心又不费神,这才是避免暑假溺水早夭的正确手段。
方鸣谦在沙发上,快乐暑假的第一天,他就迎来了关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