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燕听了王泉的话,更是云里雾里:“你妈为什么会被锁在家里?”
方鸣谦偷偷拍了拍高燕,示意她不要再追问。
方鸣谦看看墙上挂钟,接近十一点,方木根夫妇万一提前下班撞见就要穿帮。
“我们下午再说吧,”方鸣谦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我爸妈要下班了,我们先散了。”
目送王泉拿着伞走下阳台回了自己家,方鸣谦才对高燕说:“他老妈有病,每次发病,都要关在家里。”
“什么病?”高燕瞪大了眼睛。
方鸣谦指指脑袋:“你也早点回家,等下被你妈发现了,没收你钥匙。”
“那我下午再来找你玩,”高燕笑眯眯,“我继续解放你。”
方鸣谦扶着小丫头的肩膀,把她带到后门,双手扶住脑袋,在她脑门亲一口表示感谢:“你等下把门反锁了,下午睡醒了再来,记得带太阳伞。”
高燕点点头,出去把后门反锁,将两把钥匙往口袋一放,蹦蹦跳跳走路回家。
高燕回到家,张彩霞还没有下班,她想了半天,给两枚铜钥匙找到了安全的藏身之处。
她把第一枚铜钥匙藏在自己的宝贝盒子里,面上盖满头箍发卡,亮晶晶的小手镯小项链,张彩霞很少检查女儿的宝贝盒子,每次检查,高燕都会趁机提出新的购买要求。
她把第二枚铜钥匙塞进了存钱罐,和一大堆沙沙响的硬币放在一起。藏完两枚钥匙,高燕觉得万无一失,这才趴在窗口往楼下看,等着张彩霞下班,从食堂里带回一缸热腾腾的饭菜。
方鸣谦飞快打扫了屋里,在桌上摊开暑假作业,装模作样写起了题。
中午方木根夫妇回来做饭,方鸣谦的午饭由双方轮流供应,他们不回来做饭,就由沈勤囡送饭过来。
方木根没有察觉出方鸣谦的异常,反而认为略施小计,就制服了顽劣不堪的方鸣谦,一时高兴起来,在饭桌上沾沾自喜,和李秀兰列举起暑假把方鸣谦关在屋里的若干好处。
方鸣谦笑眯眯在一边听着扒饭,心里暗笑,亲爹你自认道高一尺,殊不知不孝子魔高一丈。
李秀兰看了儿子一眼,看见他嘴角诡秘的微笑问:“你爸说要关你一个暑假,你还这么高兴?你是不是傻了?”
方鸣谦装疯卖傻:“我是你们儿子,你们要怎么样管我,我就怎么样被你们管好了,你们开心,我也开心。”
为了奖励儿子的领悟,方木根特意给他夹了一筷子小鱼干:“那你快点学会吃鱼,这样我们以后可以少买点肉。”
吃过饭,方木根在卧室睡午觉,把长裤脱在客厅沙发上,方鸣谦听到鼾声想起,才悄悄起来,把后门钥匙套回了钥匙圈上。
方木根睡醒后穿了长裤出门上班,把铁门反锁,方鸣谦心中暗喜,偷梁换柱大功告成。
方鸣谦哼着歌躺在客厅草席上,翻着伊索寓言,开始为每天给高燕讲一个故事做准备。
今天的故事……方鸣谦想起了关于孙香娣的各种流言,这个自小在他心里的谜题,经过他几年孜孜不倦的苦求,才在六岁那年由沈勤囡和李锡生答疑解惑讲解完毕。
方鸣谦回顾起外公外婆讲的这个故事,他没有机会去验证过故事的真实性,两位当事人,一位杳然不可寻,一位已疯疯癫癫遗世独立。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了三下,高燕直接从楼道里开门进来,把门砰地一关,欢快地冲进客厅:“谦谦哥我来了。”
高燕甩着手中太阳伞,仿佛上面还有雨点一样,伞面和高燕身上散发着被太阳灼烧的热气,方鸣谦连忙将吊扇风速调到最大,拉着高燕呼呼吹了一阵解暑。
高燕盘着两腿在草席上坐下,眉开眼笑问:“谦谦哥,为了听你的故事,我今天中午特意没有睡觉,你准备好没有?”
方鸣谦笑着骂:“你就是为了睡觉才要我讲故事吗?我是不是讲得很无聊?”
“无不无聊我不知道,反正你的声音我听久了就犯困,”高燕打了一个哈欠环顾四周,“有没有枕头?”
“枕头你个大头鬼,你做好,”方鸣谦拿手在草席上给高燕划了一个圈,“不许出来,我今天给你讲讲王泉妈妈的事,免得你天天问。”
高燕捧着胖嘟嘟的脸撅起嘴坐在看不见的圈里:“你让我躺着听行不行?”
方鸣谦站起来,走到窗前踮起脚四下张望,确定王泉没有躲在窗户下偷听。
这才从冰箱里捧出半个冰西瓜,去厨房拿了两只铁调羹,一边吃西瓜一边说故事。
“神经病和精神病不一样,”方鸣谦在西瓜边缘挖了一小勺,“神经病是我们骂人的,正式的名字应该叫精神病。王泉老妈就有精神病。”
“有病为什么不去治?”高燕也矜持地在西瓜边缘挖了一勺,对西瓜中间那团无籽圆心,两人装作视而不见。
“精神病很难治的,好像也治不好,只能吃药控制。”
“那他妈妈吃什么药?”高燕往嘴里塞进红红的西瓜肉。
“名字我忘了,王泉和我说过,反正都像安眠药那样,吃了就天天想睡觉,跟你一样。”
“你骂我有病,我听出来了。”高燕给了方鸣谦一拳。
方鸣谦把调羹插进西瓜圆心,转了一圈,挖出了一个无籽鸡心,对高燕说:“嘴巴张开,我喂你。”
“你自己吃嘛,这一块没有籽的,还甜。”高燕缺了一个门牙后吃东西矜持起来。
“一人一半,”方鸣谦把一颗鸡心递到高燕嘴边,她小心翼翼咬了一半,在鸡心上留下了一个缺牙耙印记。
方鸣谦把剩下的一半鸡心吃掉,开始讲故事。
从前,当妈妈们还都是小姑娘的时候,矿里有一个高大英俊的退伍军人张光亮,每当他去灯光球场打篮球,参加矿里篮球队集训时,球场边就会围满还是小姑娘的妈妈们,争先恐后,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张光亮打球。
张光亮在部队里也打篮球,他人高马大,动作娴熟,和那些低头猛跑乱拍篮球的工人相比,飘逸潇洒了一大截。
结实的肌肉和浑身散发的汗水气息,配合笑起来一口白牙,让很多姑娘们犯病,犯了相思病。
年轻的孙香娣就是相思病大军中的一员。
张光亮的手掌很大,手指很长,每次站在灯光球场上看张光亮打球,孙香娣幻想着自己被张光亮温暖的大手握住时,都激动得难以自持。
和其他暗许芳心的姑娘不一样,干部子女孙香娣明明白白展示自己对张光亮的喜爱。
她每天都在单人宿舍里等张光亮下班,帮张光亮打热水、送饭菜票、请他吃饭,还帮他打过几件毛衣、手套和围巾。
孙香娣的爸爸,王泉的外公,当年是的下干部,那时在矿里当武装部长,也算一个小官。
孙香娣认为,自己一个干部子弟,配他一个转业军人,也算门当户对。
哪知送了半年饭菜票,张光亮突然就落入了别人囊中。
张光亮宣布,要和孙副矿长的女儿孙凤结婚。婚礼说办就办。
对公开追求了张光亮半年的孙香娣来说,这桩婚事不仅是心灵上的重创,更是颜面扫地的丑事。
她开始埋怨爸爸孙德福官当得不够大,接着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你不喜欢我,不想和我结婚,那还要我的饭菜票干什么呢?
两人新婚翌日一早,张光亮就遭到了孙香娣的追讨,她拿着日记本,逐条计算出这半年里拿给张光亮的饭菜票总和,要张光亮当场偿还。
张光亮本想偿还,新娘孙凤觉得孙香娣这是触自己霉头,也不肯吃这样的亏,你当初送饭菜票时,也没说过要还啊。
两人当即大吵起来,孙香娣一怒之下大闹新房,把屋里的家当都砸了个稀巴烂,抱着一口座钟回家抵债。
闹得鸡飞狗跳满城风雨后,孙香娣就开始生病,在家里躺了半个月,时而大哭,时而大笑,半个月后再去劳资科上班时,同事们就察觉出一点端倪。
孙香娣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一言不合,就指责对方是孙凤派来的卧底特务,想法设想要加害自己。
同事们不理孙香娣,她又觉得憋闷,索性下班后,在头上扎起大红花,在马路上边走边唱解闷。
事情闹到这一步,观察了几个星期,孙德福只能带孙香娣去医院检查,拿到了精神病确诊报告,想办法为她弄来一个劳保,从此病休在家。
在家养了几年,孙香娣年龄日渐增大,孙德福又要调去市里就任,如何安置孙香娣成了大问题。
这时,王泉的爸爸,同为退伍军人的孤寡青工王胜利,进入了孙德福视线。
王胜利在部队当的是汽车兵,属于专业人才,转业后却阴差阳错,被安排去井下打风钻。
孙德福和王胜利谈了几次,走了走关系,把他暂时安排到了矿汽车队实习。那年月汽车队可是个美差。
孙德福许诺,只要王胜利愿意娶孙香娣,照顾她一辈子,就正式把他调入汽车队,当一个小车司机。
孤寡青工王胜利考虑再三,最后答应了这门婚事,和孙香娣结了婚。
第二年孙香娣就生下了王泉。
王泉出生后,孙香娣病情时好时坏,每次犯病,王胜利都把王泉送去市里外公家,然后用一根铁链把张卫华栓在家里。
等孙香娣病好了,王胜利再把王泉接回来。
王胜利是左邻右舍出名的小气鬼,肉是半两一买,金山矿发的各种职工福利,如果是票据,他就便宜点卖给同事,如果是实物,他就拿去街上卖掉换成现金。
就连独生子女发的各种玩具,王胜利也要拿去街上换成鸡蛋、草纸、香烟这类“有用”的东西。
这就是王泉的基本家庭背景。
方鸣谦说完,高燕眼眶有些发红:“我没想到,原来他也蛮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