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别可怜他,”方鸣谦笑,摸摸高燕的头,“我还没讲完呢。”
方鸣谦还想接着说,窗外光线一黑,两人头都没回就知道,王泉又来了。
他两手扒在铁窗棂上,嗅着西瓜散发出的甜美香气:“我大老远就闻到有西瓜味,你们是不是在吃西瓜?”
高燕把嘴巴贴上方鸣谦耳朵:“谦谦哥,他这么可怜,我们就分点西瓜给他吃吧。”
方鸣谦看着吃了一半的西瓜摇头:“那不行,给他,连瓜皮都不剩了。”
他不想让王泉对高燕吃过的西瓜有任何直接间接的幻想。
“那我们请他喝冰水吧,”高燕才听完王泉的家事,恻隐之心大动。
方鸣谦转头朝王泉比比手势:“你去棒冰厂门口等我们,我们请你喝冰水。”
黑影上露出一排白牙。
方鸣谦带着高燕从单元楼里溜出来,低头跑过马路,钻进了棒冰厂甜腻的牛奶香精气息里。
“三杯牛奶葡萄干冰水。”方鸣谦阔气地拍出三张高温票,三张低温票。
“你们下午能不能带我一起玩?”王泉晃着黑脸坐在桌上,“我一个人好无聊。”
“小庆呢?”方鸣谦把三杯冰水端上桌子,“肥狗毛胖马季上海皮他们都不带你玩了?”
王泉激动地看着眼前的冰水,他进来蹭吃蹭喝次数太多,已经被顽童们孤立。
“他们嫌弃我妈有病,不跟我玩。”
“你妈妈生病跟你有什么关系?”高燕搅动着杯底的葡萄干,“他们故意欺负你。”
“哎,我都习惯啦,”王泉叹一口气,觉得有一丝亮光,“他们还说我妈的病会传染。”
高燕本想骂那些人是神经病,随即又忍住了。
方鸣谦皱皱眉,王泉显然想对高燕施展他的博取同情三连招,一叹二哭三诉苦。
抢在王泉诉苦之前,方鸣谦冒出了一个坏点子,他搅搅冰水说:“王泉,你要能一口气喝光冰水,我就请你再喝一杯。”
棒冰厂的冰水杯,下窄上宽,二十公分高,冰水机里出来的冰水,温度控制在一到三度之间,冰冷刺骨。
顽童都知道一口气喝下一大杯冰水是什么效果。
王泉听到可以免费再喝一杯,就把历年的教训都抛去脑后:“你说的啊。”
他仰起黑脸,一只手捏着鼻子,一只手举着冰水杯,把一大杯牛奶香精兑成的冰水大口咕嘟咕嘟灌进喉咙。
寒意从喉咙和胃里一路散开,浑身舒爽。
方鸣谦对高燕坏笑眨眼,要她注意接下来的事情。
十秒钟之后,王泉跳下凳子,手舞足蹈用脚跺着地,一手捏着鼻梁,一手拍着后脑勺,咝咝吸气啊啊大叫:“脑袋痛脑袋痛,痛死了痛死了!”
高燕伸手想要安慰王泉,被方鸣谦拦住,悄悄在耳边说:“冰水喝急了就是这样。”
“你好坏,捉弄他!”高燕瞪一眼方鸣谦。
方鸣谦又买了一杯牛奶葡萄干冰水回来,放在桌上。
王泉拍了半天后脑勺,一见到冰水,即刻眉开眼笑竖起大拇指:“那我要一口气喝完这杯,你是不是还给我买?”
方鸣谦看看高燕,高燕摇摇头,方鸣谦点点头:“买!”
王泉故技重施,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又跺脚跳着喊脑袋疼。
方鸣谦端来第三杯冰水,高燕害怕起来,小声劝阻方鸣谦:“你想害死他啊?”
方鸣谦说:“你别怕,你跟他玩得少不知道,他吃东西的本事大着呢。”
王泉捏着鼻子跳了一会,看见方鸣谦如约买了第三杯冰水,又高兴起来,跑去棒冰厂外面跑了一圈,带着一头黑汗在桌前坐下:“这杯呢?”
方鸣谦摇头:“差不多了,我请你喝了三杯,你再喝要喝死自己了。”
王泉这才把前两杯剩下的葡萄干一起倒进杯里,用塑料勺一勺勺瓦着吃。
“我今年第一次喝牛奶葡萄干,”王泉为了表示自己的谢意邀请两人,“等下要不要去我家玩一下。”
方鸣谦刚想摇头,高燕就点头答应下来:“好啊好啊,你家有什么好玩的?”
“你去了就知道了,”王泉大口吃着紫黑色的葡萄干,和吃新鲜葡萄一样,连皮带籽吞下去,“你们怕不怕我妈?”
方鸣谦摇头,他对孙香娣十分了解,发病时是一个爱唱爱跳的大儿童,不发病时,是一个喜欢聊东家长西家短,买菜斤斤计较的家庭主妇。
高燕用眼神朝方鸣谦张望,希望他能带自己去王泉家探一下险。
方鸣谦贴近高燕耳朵:“你去了千万别大惊小怪。”
三人喝了冰水,绕了一圈,避开李家院子,从另一头去了王泉家。王泉用钥匙开了门,三人走进屋子,格局和方鸣谦家一模一样,不同之处是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尿骚味。
高燕捏着鼻子,想起方鸣谦的嘱咐,高燕只得咳嗽了几声,装作感冒捂住了口鼻。
客厅里的电视机引起了高燕的好奇。
西湖牌黑白电视机,屏幕上用四根透明胶粘了一片硬塑料,样子十分奇怪。
“你家电视机怎么受伤了?”高燕压低声音问,“还要打绑带?”
“那不是绷带,”王泉嘿嘿一笑:“你没有见过彩色电视机?彩色电视机都是这样的啊。”
方鸣谦掐掐高燕,王泉为了证明电视机没有问题,啪地一声按下开关,黑白屏幕亮起来,高燕发现了黑白变彩色的奥秘。
那片半透明的硬塑料壳由上而下,分成红黄蓝三种颜色,电视里正在播新闻,主持人从塑料壳上看去,成了一副滑稽模样,关公一样的红脸,黄色的下巴和脖子,一条领带被分割成黄蓝两种颜色。
高燕瞪大眼睛,又被方鸣谦掐了一下,只好夸了王泉一句:“果然是彩色电视机。”
“你们要不要吃苹果?”王泉难得有条件大方了一次,“方鸣谦你应该吃饱了吧?”
不等两人回答,他拨开卧室的门帘,推门进去,拿了两只苹果去厨房洗了,甩着苹果上的水,交到高燕手里。
高燕看见苹果的表皮略微干瘪发黑,显然已经放了很长时间,一时为难起来,王泉自己啃了一大口问:“你怎么不吃?”
方鸣谦说:“人家好心请给你吃,你就吃几口嘛。”
“可我掉了一颗门牙,”高燕在他耳边悄悄说,“等下一边啃到,一边啃不动,要被你们笑。”
方鸣谦带着高燕走进王家厨房,找出一把水果刀,把一只苹果削成了十几片托在手里,让高燕一片一片吃。
她吃了几口偷偷在方鸣谦耳边抱怨:“都干掉了,跟咬棉花一样。”
方鸣谦拍拍高燕,示意她不要抱怨,这时卧室发出一阵动静,一个沙哑的女人声音响起:“嘎嘎,你带谁回来玩了?”
“方鸣谦,还有我们班长,”王泉说着朝两人回头,“要不要来看一下我妈?”
卧室的门帘也很奇怪,彩色铜版纸卷成一截截,剪断后红红绿绿的,吊在塑料鱼线上,门帘排得很密,但还是可以看到卧室床上坐着一个大大的黑影。
高燕下意识握住了方鸣谦的手,方鸣谦到不害怕,牵着高燕掀开门帘,走进了卧室。
一个粗黑胖大的女人坐在床头,汗衫外面披着一条红纱巾,头上戴着一朵鲜艳的纸扎大红花,笑吟吟地对两人招手:“嘎嘎的朋友是吧?你们走过来让我看一看。”
方鸣谦拉着高燕走近了一点,孙香娣指指方鸣谦:“我认得你,你李老头的外孙,捣蛋鬼。”
方鸣谦点点头,高燕躲在方鸣谦背后偷笑,探出半张脸打探眼前的怪异女人。
“背后那个小朋友你不要害羞,站出来让阿姨看一看。”孙香娣对高燕招手。
高燕紧张不安地从方鸣谦背后站出来,对孙香娣招招手:“阿姨你好,我叫高燕。”
王泉在边上啃了一大口棉絮苹果:“妈,这个是我们班长,她成绩很好的。”
孙香娣仔细打量着高燕圆脸上的五官,觉得小丫头十分可爱:“班长好,你要多带几个这样的班长回来玩,不要整天跟方鸣谦这种捣蛋鬼瞎胡闹。”
高燕扑哧一声笑,露出缺掉一个门牙的黑洞。
“你牙蛀了,”孙香娣说,“你肯定很爱吃糖,我也喜欢吃糖,我们一起吃糖好不好?”
孙香娣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几个花花绿绿的水果糖,方鸣谦在背后拍拍高燕,她伸手拿了一个,剥了糖纸塞进嘴里。
“好吃吧?”孙香娣往自己嘴里也丢了一颗水果糖,“你们不知道,我家嘎嘎天天偷我糖吃。”
方鸣谦瞟一眼王泉,他对亲妈没有分糖给自己表示失望,把手一伸:“我的糖呢?”
“你早上就偷了我好多,今天不给你糖了。”孙香娣摇摇头。
王泉哪里肯依,伸手就要去枕头下抢,孙香娣伸手一推,王泉一个趔趄,踩在高燕脚上,她嗷地叫了一声:“你怎么跟你妈抢糖。”
“她就知道吃糖,”王泉嘟囔了一句,问孙香娣,“你今天吃了药没有?”
孙香娣点点头含糊不清说了什么,王泉走到窗前,打开桌子抽屉,拿出药片纸袋检查:“你骗人!早上我看是六个,现在还是六个!你马上给我吃药!”
“你们看我这个儿子对我凶不凶?天天逼我吃药。”孙香娣摇着头,把藏在毯子里的左手伸出来去拿茶缸。
孙香娣左手一动,就叮呤当啷响起来,高燕吓得又往方鸣谦身后一躲,看见孙香娣手腕上套了一只锈迹斑斑的镣铐,链在一串同样生锈发黄的铁链上,铁链另一端还是一个镣铐,铐在铁窗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