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木根一回头,看见邵建新手里捏着一排细长的银针,心里顿时慌起来:“小邵你这什么针,怎么这么长?”
邵建新嘿嘿一笑:“你不是说想快点治好去上班?重病要猛药,急病嘛,我给你用长针。”
“你不要乱来啊,我看你给别人都是短针,给我就这么长?”
“你是我师父嘛,我还能亏待你?”,不等方木根接话,邵建新就撩起了方木根的工作裤,把裤腿往上一卷,露出小腿。
只见他指尖一动,第一根银针就穿透皮肤,方木根嗷了一声,银针扎进小腿肚方肌肉里,直愣愣立在皮肉上。
邵建新不慌不慢,伸出手指又摸又掐,一一找准学位,把六根针排成两列,扎在了方木根两条小腿上。
方鸣谦手举艾条,往后退了两步,瞪大了眼睛,想要一探针灸这门古老神技的真相。
在西医眼里,人体是个十分无趣的结构,只是解剖学上一堆简单的血肉、骨骼、神经、淋巴,哪里坏了修哪里。
在中医眼里,人体是个多变奇妙的整体,气血津液神,心肝脾肺肾,阴阳湿热毒。
针灸的神奇之处就在那几百个人体学位上。
针尖所落之处,那不到0.001平方厘米的神奇位置,掌管着诸多奥妙。
每一个学位都对应不同器官,有着独门特殊的治疗效果。
方鸣谦亲眼见过邵建新在人虎口、耳朵前和腮帮下扎了几针,就止住了哭爹喊娘的牙痛。
而这一回亲爹腰痛,邵建新针灸的学道却是万里之外看似毫不相干的小腿。
邵建新用三根手指捏着银针,钻木取火一样,搓揉着把一尺长的银针一大半扎进了肌肉里,方木根抬头发出嘶嘶的喘气声。
方鸣谦先对银针的深入程度感到震惊,接着觉得人体遍布机关,浑身满是神秘的小开关,互相之间关系紧密,牵一发而动全身,看似毫无关系风马牛不相干的学道,却能在几个精妙的学位组合之下镇痛疗伤,治疗一大堆西医难以治愈的疑难杂症。
不用开刀,不用吃药,银针加气味辛辣芬芳的艾草,一对有力厚实的手掌,几个透明的玻璃火罐,床脚下玻璃瓶里浸泡的几味草药,就是邵建新家传的神技。
“有什么感觉?”邵建新扭动着手中的银针问方木根。
“酸,还有点麻。”方木根筋络被扎得混身发酸,在按摩床上扭动挣扎起来。
“这感觉就对了,”邵建新把六根银针悉数扎入一半,扭头对方鸣谦说,“你继续给你爸爸艾熏,烧完了你喊我一声。”
方鸣谦点点头举着艾条,熏着方木根小腿上被银针刺入的六个学位,燃烧的艾条像一根大雪茄,热腾腾地冒烟。
邵建新弄完这头就走开,去询问屋里其他人的病情,来他家看病的,基本都是跌打损伤,缠着绷带打着石膏的病号。
邵建新给人看病,采取中西结合的手法,遇上骨折骨裂的病号,他要先举着胶片一样的x光片对着光亮处,查看骨折的具体位置。
看过x光片,他又采取古老的望闻问切法,给病号把一把脉,要他们伸出舌头,看一看舌苔的颜色,开始一问一答。
邵建新的问答主要是用来筛选。
经过几轮问答后,他会婉拒那些在问答里质疑他医术的病号,谢绝那些他认为治疗无望的病号,最后留下一干信仰坚定、伤情稳定的信徒。
这大约是后来邵建新声名鹊起的重要原因之一,除了医术精湛,接骨准确之外,邵建新还十分明白评价管理和口碑营销的原理。
方鸣谦举着艾条轮流熏着父亲的学道,对墙上挂着的奇经八脉和人体学位图产生了无限好奇。
他的好奇来自相反的方向,邵建新用学位来治病救人,而方鸣谦希望从中掌握克敌制胜的本领,小男生们都有这样的幻想,捡到一本武功秘籍,学会一套心法内功,掌握什么独门秘籍,然后打遍天下无敌手。
看了半天人体学位图,方鸣谦才想起一件事,等方木根腰不痛了,他又要回到那间三十平米的囚室当劳改犯。
方鸣谦失去了高燕,失去了钥匙,又失去了秦婉璐,还要失去自由,这暑假也太悲惨了。
得想想办法。方鸣谦看着屋里满满当当的病号,邵建新跑来跑去的忙碌身影,提出了一个疑问:“师傅你现在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忙不过来也要忙啊,这么多人上门看病,你不能不管吧?”邵建新给一个病号小腿正面扎上了银针,要他自己举着艾香热熏。
“我看你没有人帮忙,”方鸣谦慢慢说出了自己的算盘,“我现在反正暑假作业也写完了,要不要我给你当学徒,打杂帮忙?”
邵建新摸摸胡子哈哈大笑:“方鸣谦,你个捣蛋鬼还能给我帮忙?”
从师傅的笑声里,方鸣谦看见了一丝希望,这是他逃离三十平米囚室的好办法。
“师傅,别的我不会,帮你熏熏艾条,打打杂,拿拿东西还是可以的。”方鸣谦说,“我保证不捣蛋。”
“你拨一下你爸爸的针,把每根针搓一下。”邵建新隔空遥控。
方鸣谦用两根手指捏住银针露在外面的部分,微微转动,方木根立刻筋络发酸,唉哟唉哟叫唤起来。
“你怎么让他拨我的针,万一弄歪了呢?你自己过来给我弄。”方木根趴在床上大喊。
邵建新嘿嘿一笑:“拨歪了就会痛了,你一叫就代表酸,酸就没错。你儿子不是说要给我帮忙?我让他先在你身上练练手。”
屋里的人群哄笑起来。
方鸣谦继续拨弄银针,心里满是逃出生天的憧憬,手上格外用力。
方木根酸得呲牙咧嘴:“你真要他帮忙?你要愿意,我以后每天就让他来你家报道当学徒。”
邵建新看看方鸣谦,对方木根说:“那你儿子要是半路逃跑了,我可管不到他啊。”
方木根砖头看着方鸣谦:“你要是敢逃跑,我以后连晚上都不让你出门。省得你天天在家发呆,来这里跟你师傅好好学学技术。”
方鸣谦又拨了一下银针,酸的方木根浑身发抖。
方鸣谦慢吞吞说:“爸爸,师傅,你们放心,我要来了,肯定不捣乱,也不逃跑,到这里打杂,总比天天一个人被关在家里有意思。”
邵建新点点头:“那我们说好啊,我看病没时间管你,你别瞎跑,你要逃跑,我就告你爸。”
方木根回头:“你师傅要是告状,我回去就收你骨头。”
方鸣谦呼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终于获得了童工的自由:“师徒,那就说定了,以后我就来当学徒。”
邵建新走过来,拔掉了方木根腿上的银针,用一朵酒精棉擦去针孔里流出来的鲜血,又在方木根腰上推捏了几把说:“站起来看看?”
方木根小心翼翼站起来,揉着腰眼,又试着做了几个扩胸转腰动作,说也奇怪,半小时前还在僵直里发出阵阵剧痛的腰肌,现在一切恢复正常了。
第一次感受针灸威力的方木根不由得感叹:“这也是怪了,给你这么扎几下,就不痛了。”
行动无碍后,方木根又要方鸣谦把放在桌上的两片膏药重新贴回腰上。
“那我下午就让他过来,”方木根对邵建新说,“你好好教教他。”
正说话间,屋外走进一对父子,年纪大的那位父亲问:“听说这里有个邵师傅会接骨?”
邵建新点点头摸着胡子,看着他搀扶的那个右腿蜷缩,腋下撑着拐杖的黑脸少年:“你要给哪个接骨?”
“我儿子昨天骑车跟人撞了,去医院看,说是骨折,要开刀,”父亲犹豫了一下,“我想他还这么小,就要开刀,骨头以后不长了怎么办?”
邵建新摸摸胡子,明白了来人的意思:“你们拍了片子没有?把片子拿来给我看一下。”
父亲拍拍脑门:“我放在家里了,要不这样,我回去拿,你先给他看一看。”
邵建新把黑脸少年扶到按摩床上,要他坐下。
少年脚踝处用纱布包成了一个大球,散发着浓重的中药味。
邵建新指指脚踝:“你爸爸带你去哪个中医那里看过了?”
“姓董的那家,”黑脸少年说,“街上水绿桥那边。”
“那个人我知道,你药什么时候敷的?”
“昨天晚上。”
邵建新点点头,跌打损伤这行,最忌讳互相拆招牌挖墙脚:“你先坐到,等你爸爸把片子拿来了,我再给你看。”
方鸣谦看了一眼黑脸少年,模样还有些俊呢。
邵建新安置完这边,回头冲方木根嘿嘿一笑说:“还有一条,我们先说好,你叫我给你带儿子,还想他免费学技术,我可不管他吃晚饭。”
“哪个要吃你饭了,”方木根揉着腰眼,“我就是想让他多学点东西,那我先回去上班了。”
父子二人和邵建新告别后走出平房,这一回方木根不用方鸣谦搀扶,自己可以下楼梯了。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对方鸣谦谆谆教诲:“你去了用点心,好好跟他学,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他给人推几下,就可以赚十块钱。”
方鸣谦转转眼珠,原来亲爹放自己出门,是觉得跟邵建新学艺有钱可赚。
“你来了,要多拍拍你师傅马屁,干活勤快点,这样他就多教你,你学会了,以后就是你自己的本事了,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方鸣谦点点头,我一旦搞懂了学位之间的奥秘,就不怕那些喜欢打架的小瘪三了,方鸣谦想。
方家父子回到家中时,黑脸少年的父亲拿着x光片和诊断报告进了邵建新家,邵建新对着窗外刺眼的阳光看起了x光片,片子上显示,只是简单的脚踝骨裂。
桌上病历不起眼的一角写着,患者姓名,张凯军,性别,男,年龄,1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