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去哪里了呢?方鸣谦眯着小眼撅起厚嘴唇,吸着鼻子,幻想自己是一条嗅觉灵敏的警犬,能从空气中嗅出方木根留下的气味,分辨出他消失的方位。
方鸣谦打量了一下地形,面前是一排山腰上的平房,外公家的老邻居方海海就住在这一排,他家屋后还有一个庞大的防空洞,地上砌了水泥,冬暖夏凉。
这一排住的都是老工人,方木根和上一辈素无交往,方鸣谦看了看右边。右边的小路笔直通往山边,拐个弯后就是老干部活动室的门球场,惨白路灯下小路上空无一人。
左边么,方鸣谦这才发现,这条小巷往左一直通向外公家院门,路灯下同样空无一人,我爸费这个劲绕一大圈回家?
方鸣谦竖起耳朵,仔细分辨着各家屋子里传出的声音。
嘀哒声来自水桶,把水龙头拧开一丝,在水表不转的情况下,自来水一滴滴往下滴落,一个晚上接满一大桶自来水是家庭主妇的必修技能。
淙淙的流水声来自水泥路面下小沟渠,微弱的片头片尾歌唱声和噼噼的打斗声,来自远处几户人家黑暗中发出荧光的电视机。
棋子落上棋盘,木头与木头之间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啪。
我爸又跑别人家去下象棋了,方鸣谦听到熟悉的落子声从左前方传来。
他站在黑暗里往左走了两步,耳朵里又听见清脆的啪一声。
也许拐子的象棋水平跟不上我爸了,所以他找了另外一个高水平的陪练,方鸣谦屏息静气,第三下啪声响起,方鸣谦确定了这声音的来源。
他走过第一排平房,来到第二排平房前。
这户人家就在路边,按银山惯例,在原有的房间外,用煤渣砖、石棉瓦搭了一个额外的房间当作厨房。
门口点着一盏二十瓦白炽灯,昏黄的灯光照出墙上用白石灰水写的“工人村79栋”,砖是青色煤渣砖,内部空洞少,气眼细密,比红色煤渣砖要结实。
青砖墙上开了一扇窗,做了一只不知是蓝色还是绿色的木窗框,两扇窗户很小,大热天都对外推开,通风透气,没有拉窗帘,方鸣谦贴着墙靠近窗户一侧,方木根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老司,这个马我不会让你了啊。”
“你想好啊,吃我这个马,你的炮也跑不了。”另一个沙哑的男人嗓音说。
方鸣谦从窗户外望进去,方木根正和一个长脸男人坐在两张方凳上,在一张小桌前弯着腰下棋。
被喊做老司的男人头发浓密卷曲,穿一件白背心,皮肤呈现古铜色,灯光下露出半只硕大油亮的鼻子,鼻翼跟着棋盘上的形势一张一合。
方鸣谦绕过地面上窗户投射出的黄色光影,绕去另外一边朝里张望。
房间角落里摆着一只红漆木头碗橱,墙上挂着草帽、雨衣和蓝色工作服,工作服下是一个木头鞋架,上面摆着黄色牛皮工作鞋、女式皮凉鞋和小女孩亮晶晶的红色塑料凉鞋。
看鞋架的模样,这户人家应该是一家三口,方鸣谦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我爸没有跟偷鸡摸狗的单身汉混在一起,而是和其他工人在下棋。
他又偷偷朝两人身后墙上看去,一扇木质小门通往客厅,方鸣谦沿着墙根慢慢走去平房正面,从打开的大窗户里,看见了电视机屏幕在黑暗中闪烁的荧光。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方鸣谦听到说话声,看见远远有两个人从路灯下朝后面走来,他犹豫了几秒,觉得眼前没有什么可疑的异常情况,就主动放弃了这次尾随跟踪,转身走进巷子,从张振振家那绕了一圈,从大马路上走回了自己家。
自家也没开灯,李秀兰盘腿坐在沙发上,在昏暗中对着电视机屏幕上的人影昏昏欲睡。
方鸣谦走进屋里啪一声拉亮了落地台灯,李秀兰迷迷糊糊扫了他一眼,墙上的挂钟指向九点,嘟囔了一句:“今天这么早就野回来了?”
“我们家后面是不是有一户姓司的?”方鸣谦问。
“你问这个干嘛?”李秀兰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
“我就问问有没有。”
“是有个姓司的,他家老子跟你公公一样,也是上海过来的老工人,不过现在人不在了。”
“什么叫人不在了?”
“就是死了,”李秀兰皱起眉,“你整天瞎打听,你回来看到你爸爸没有?”
方鸣谦摇头:“我从马路上过来的,我爸现在天天下象棋,是不是有毛病?”
“你才有毛病,我听别人讲,那个毛有志又回来了,还要找你爸,你遇见毛有志没有?”
方鸣谦摇头。
“那个人要是来找你爸爸,你看到了一定要跟我说一声。”
“为什么?”
“他回来找你爸,只会带他去干坏事。”李秀兰看着方鸣谦,“你听到没有?”
方鸣谦点点头,他到不担心毛有志,反而是方木根越来越大的象棋瘾让人不安。
“冰箱里那些东西哪里来的?”李秀兰又打了个哈欠,“什么酱排骨,豆腐干?”
“我同学去旅游给我带的旅游纪念品。”
“哪个同学给你带这么多?”
“你管那么多呢,别人送的。你想吃就吃。”
“你给我说清楚,哪个一下送你这么多吃的,男同学女同学?”李秀兰忽然来了精神。
“女同学送的,一个叫张振振,一个叫袁虹飞。”
“哪个家里的,她们家爸爸妈妈在哪里上班的?”
“你查户口啊?”方鸣谦不乐意起来,问这问那,你怎么不去问问我爸天天都在干什么。
“你说清楚了,”李秀兰揪着方鸣谦的耳朵,“这两个女同学都是哪家的?!”
“张明华在矿部上班,张振振是她女儿,袁永浩在福利科上班,袁虹飞是他女儿,清楚了?”方鸣谦没好气回答,“你还要问什么?”
“她们为什么要送你这些东西?”
方鸣谦恼怒起来:“你自己去问她们,反正送了就是送了!”
“你收别人这么多东西,我们可没有什么东西回礼。”
“哪个要你回礼了?多管闲事。”方鸣谦话未说完,脸上就挨了热辣辣一记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