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鸣谦悄无声息从小巷里绕到外公家后院,老远就听见自家的动静。
方木根和李秀兰的怒吼声此起彼伏,夹杂着玻璃器皿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竖起耳朵听了一会,方鸣谦翻墙进了外公家后院,指节轻扣木板门。
“婆婆,婆婆,开一下门,是我啊。”
沈勤囡打开后门,一把将方鸣谦拉进屋里。
“我爸有没有到这里来找过我?”方鸣谦滴溜溜转着眼珠,“他要打死我,我今天不能回家睡觉了。”
沈勤囡不说话,李锡生走过来:“你爸爸为什么要打死你?他们为什么吵架?”
方鸣谦往床上一坐,思虑半天,提出一个条件:“你们答应,别让我爸抓到我,今天晚上让我睡小房间,我就说。”
李锡生把前后门都反锁起来,和沈勤囡搬了凳子,一起坐在床前。
“你说吧,你爸爸碰不到你半根汗毛。”
方鸣谦把今晚的所见所闻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你说的都是真的?”李锡生盯着方鸣谦,“你要骗人,我就把你送过去。”
“我说的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方鸣谦慌忙举手起誓,“公公你不要把我送过去。”
“那你到底看清楚了没有?”沈勤囡问,“你看到那个女人没有?”
方鸣谦摇摇头:“但我爸就是从他们家房间里跑出来的,还拿了铁条要打我。”
“那他家小鬼呢?司大庆呢?都没有出来?”
方鸣谦摇摇头:“反正就我爸一个人冲出来,我就跑了。”
李锡生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李秀兰和方木根越吵越凶,嗓子都喊哑了,两人还在互相咆哮,清脆的玻璃破裂声让方鸣谦坐立不安。
良久,李锡生才长叹一声对方鸣谦说:“你要倒霉了。”
“我又要倒霉?”方鸣谦指着自己鼻子,“你们答应过我让我睡小房间的,我今晚打死也不回家。”
“你爸爸打你倒是小事。”李锡生苦笑。
还有比打我更严重的事?方鸣谦抓抓脑袋,想到了血淋淋的屁股,衙门审犯人的各种刑具。
沈勤囡找出两条新毛巾:“你先去洗脸洗脚,今晚睡这里,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那他晚上要过来找我,你们可别开门啊。”方鸣谦一直自家的方向。
“我们担心啊,你要没有这个爸爸了。”李锡生说。
方鸣谦茫然不解。
“快去洗脸吧。”沈勤囡说。
方鸣谦跑进院子,飞快地用毛巾沾了冷水擦脸,又脱了鞋,赤脚站在两块青石板上打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从黑皮管里安安静静涌出,洗脚时,自家不停传来乒乒乓乓的拍桌声,闷闷的捶墙声和家具倒下时巨大的振动声。
你们别把电视机打坏了,方鸣谦心惊胆战想,洗过脚,他一溜烟钻进了外公家小房间,盖上被子前,还蹑手蹑脚插上了房门的插销。
蒙着被子的方鸣谦开始思考外公的那句话,你要没有这个爸爸了。
孙小军的长篇大论冒了出来,也许没有这个爸爸还是件好事呢,方鸣谦想,小气又暴躁,还在外面和别的女人睡觉。
方鸣谦在心里暗暗祈祷,亲妈李秀兰揪住方木根,狠狠揍他一顿,让他跪在洗衣板上认错,这才叫大快人心,砸玻璃拍桌子有什么意思。
以两人大声争吵为背景音乐的方鸣谦沉沉睡去,深夜里被一个搪瓷茶缸发出的噪音惊醒。
空搪瓷茶缸被人踢了一脚,在水泥地面上滚了几圈,发出机械摩擦的空洞声响,最后那点尾韵十分悠长,像一只金属蚊子,在方鸣谦耳朵里盘旋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方鸣谦揉着惺忪的睡眼饿醒,跳下床来准备去吃早饭。
沈勤囡把钥匙递给方鸣谦:“你去看一看,你爸爸妈妈怎么样了。”
方鸣谦往后一跳:“我不去!我爸要打死我的。”
“你去看一下嘛,你爸要打你,你就跑过来。”
方鸣谦摇头:“那我要先吃小笼包,这样万一跑不掉被我爸抓住打一顿,我也不亏。”
沈勤囡哭笑不得递过两块钱:“你爸爸妈妈都吵成这样,你就知道吃小笼包!”
拿到两块钱后,方鸣谦拿着钥匙,蹑手蹑脚走上了自家阳台。
朝阳初升,空气清冷,方鸣谦趴在窗口下的破沙发上朝屋里张望,屋里光线很暗,乱糟糟的什么都看不清。
开门就要冒着被方木根活捉的风险。
方鸣谦小心翼翼在窗口喊了几声:“妈,妈,我来拿书包上学了。”
一片死寂,卧室铁皮门半掩着。
方鸣谦把钥匙一点点插进锁孔,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慢慢往右旋转,快达到尽头是,左手拉住门把往外轻拉,这样开门就不会发出任何动静。
把红漆铁皮门往里推开后,方鸣谦长大了嘴。
早上六点多,屋里满地都是各种玻璃碎片,在朝阳微弱的光线下,每一块玻璃碎片都发出彩虹般七彩弧光。
方鸣谦警惕地看着卧室,提防方木根突然冲出来,站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屋里没有一点动静。
情况似乎不对,方鸣谦又不想踏过满地玻璃碎片,只得捡起一个木头架子,对着卧室铁皮门丢过去,发出咚一声。
还是没有动静。
方鸣谦胆子大起来,喊了两声:“爸!爸!”
“方木根!起来去上班了!”
空荡荡的回声。
亲爹亲妈都不在家?方鸣谦抓抓脑袋,转身从阳台上拿一把芦苇扫帚,小心翼翼踏进房间,把玻璃渣往两边扫出一条通道,如摩西分开红海,直奔卧室而去。
推开卧室门后,方鸣谦看见床上两条被子胡乱堆成一团,大衣橱的门开着,地上凌乱丢着几件内衣裤和袜子。
这两人先是吵了一架,然后一起离家出走?方鸣谦走去卫生间拉亮顶灯,没有人。
走去厨房,剩饭还在电饭煲里,还是没有人。
方鸣谦拿着铁簸箕回到客厅,把玻璃碎片一点点扫进簸箕,倒进垃圾桶里。
打扫了一遍,方鸣谦拿了自己的书包背上,准备出门时,脚底板一阵刺痛。
弯腰弓起鞋底一看,一片紫色长条玻璃碎片扎穿了橡胶鞋底,刺进了肉里。
方鸣谦单脚跳着蹦去阳台,在破沙发上坐下,对着太阳小心翼翼把鞋底的玻璃片拔出来。
一丝鲜红的颜色从橡胶鞋底的小孔流出来。
方鸣谦脱了鞋,白袜子上一点血渍弥漫开来,脱掉袜子,检查了伤口,没有玻璃渣的残余,方鸣谦这才拿了创可贴贴上。
锁门回到外婆家,沈勤囡问:“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都不在家,不知去哪里了,”方鸣谦说,“家里砸得一塌糊涂,都是玻璃,我打扫了一下。”
“你先去上学吧,我等会过去打扫房间,到了学校别乱说话。”沈勤囡吩咐。
方鸣谦点点头,背着书包去上学,路过黄水河边早点摊时,连小笼包都忘记吃了。
第一节课下课张振振和袁虹飞跑来打探。
“你昨晚在哪里过夜的?”
“外公家。”
“你爸爸打你屁股没有?有没有伤疤给我看?”张振振笑。
方鸣谦摇摇头。
两人看着他闷闷不乐的样子问:“你怎么了?挨打伤心了?”
“你还没说到底怎么回事呢。”
方鸣谦翻白眼:“说了你们会同情我吗?”
“那要分什么情况。”
“我爸妈昨天大吵一晚上,把家里玻璃东西全砸了,今天早上人都不见了。”
“没睡觉就去上班了?”
“没上班,两人都离家出走了,”方鸣谦叹口气,“我觉得他们会离婚。”
“啊?”
方鸣谦把昨晚去司大庆家喊话的事情说了。
“我觉得都是我惹出来的事,要是我不去喊我爸,估计什么事都没有。”
张振振过来摸摸方鸣谦的耳朵:“这跟你关系不大啊。”
“你们别安慰我了,隔靴搔痒,不如请我去吃早饭实在一点。”
“那我们第二节课下课去。”袁虹飞掏出五块钱,“我请你们吃。”
第二节课间休息,三人把高燕喊上,一起去学校外面,吃小摊上的牛肉粉。
泡软的白色长条米粉在大锅里烫熟,铺在碗底,浇上两勺褐色牛肉浓烫,面上铺一层酱色牛肉块,撒点葱花香菜红椒,就是一碗香喷喷热乎乎的牛肉米粉。
四人稀里呼噜吃出了满头大汗,方鸣谦满足地拍着肚子:“牛肉粉呀解千愁,吃了一碗不想走。”
“那再给你点一碗?”袁虹飞善解人意,“你昨天后面醉了没有?”
方鸣谦摇头转向高燕:“你啥时候搬家,要我们去帮忙吗?”
“最快今天晚上就搬到工人村,”高燕喝着热汤,吸着湿哒哒的鼻孔,“牛肉粉真好吃,明天我请客。”
对昨晚后来的事,三人心有灵犀闭口不提,插浑打科,说着酒席上的趣事,孙小军喝得烂醉,拍照时出了洋相,方鸣谦心不在焉听着,强颜欢笑,心里开始考虑一个问题,他们要是真离婚了,也会再婚的吧?
要是他们离了婚又不再婚,那我就是单亲家庭的小鬼。
要是再婚,那我就要跟高燕一样,凭空多出来什么爸爸妈妈和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了。
对了,我的变形金刚呢?方鸣谦一拍大腿,吓了三个女生一跳。
“你干嘛?”
“我妈给我买的擎天柱,我还没玩过,不会被他们砸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