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鸣谦挨个检查三人的手掌和脖颈,大颗水疱还在,额头的高热已经消退。
“你别担心,我和我家人说了,不关你的事,”袁虹飞安慰道,“都是我乱来,采了什么毒花回来玩。”
“那叫附子花,”方鸣谦说,“据说毒性很大,我说嘛,就一会功夫,你们一个个都倒下了,哎哎,我问问,中毒到底什么感觉?”
“云里雾里,迷迷糊糊。”
“中暑一样,心慌,还喘不上气。”
“感觉人在飘,身上发麻,喘不上气,”高燕挥挥胳膊,“现在不麻了,我妈是不是又训你了?”
方鸣谦点点头:“你妈着急死了,说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就要取我小命。”
三人笑起来。
“丈母娘怎么舍得取你小命,你彩礼都没给!给了彩礼,才会要你小命!”
“眯缝眼,我记得好像跟你说几句过话是不是?”张振振脸上一红,“我没说什么傻话吧?”
方鸣谦转转眼珠噗哧一笑:“你们猜振振神志不清的时候跟我说了什么?”
“那种时候说的话,当不得真的!”张振振急起来。
“她说什么了?”高燕咬着手指,“别吊我们胃口。”
方鸣谦眯着眼睛,模仿起张振振:“振振当时死死拉住我的手,看着我问,眯缝眼,如果我和虹飞都抢救不过来,你有仙丹但只能救一个人,你会救哪一个?救我还是救猴子?”
袁虹飞哈哈大笑:“振振这么说的?那你怎么回答的?”
“骗人!你别听他胡说!”张振振恼起来,丢过一团纸巾。
方鸣谦摇头晃脑:“我对振振说啊,我谁都不救,救活了你,猴子死了你伤心,救活了猴子,你死了猴子又要伤心,我干脆让你们一起死!免得这个伤心那个伤心,半夜还托梦来索命!”
“切!毫无人性!”两人齐齐嘘起方鸣谦,“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想把那颗仙丹留给高燕,打算牺牲我们两个,是不是这样?”
方鸣谦笑嘻嘻站起来:“三个笨蛋,振振的原话是这样的,眯缝眼,你答应我的哦,要给我买铁板豆腐吃!”
“那你还不跑起来!还坐在这里吹牛?”张振振喊起来,“给你一说,我真想吃了!”
三人肚中的馋虫发出雷鸣般的吼叫。
为了兑现承诺,下午两点半,方鸣谦走上街去买铁板豆腐。
三人情况好转让他心情愉快,感觉自己成功逃过一截,要是有什么后遗症,自己肯定跑不掉被家长们责骂。
出了跃进门,方鸣谦为了避开麻烦,转走后马路去街心花园。和正街相比,后马路就是一派原始风光,高高低低的平房楼房都依山而建,路边满是各种形状的台阶,蜿蜒曲折通往半山腰的房子。
现代化的台阶用水泥和砖块砌成,讲究的还要加装半边扶手供人攀缘,通往那些新建的瓦房区。
老旧的台阶则由一片片青石搭成,表面凹凸不平,横截面像千层饼,通往老旧的木结构平房区。
方鸣谦在现代和古代之间来回穿梭,一路走到县政府,拐弯右行就是街心花园。
方鸣谦走去一看,昨天白毛巾大婶出摊的地方,今天换成了一个卖烧饼的老头。
方鸣谦买了一个梅干菜烤饼问:“炸年糕的摊子今天不来了?”
老头指指河西大桥的方向:“今天礼拜天,滑冰场门口小鬼多,她去哪里出摊了。”
方鸣谦咬着烧饼犹豫了一下,还是大步穿过马路,走过白鹿大桥,走去旱冰场。
旱冰场门口的两颗法国梧桐下,白毛巾大婶的摊位热闹非凡。
法国梧桐已经落下不少球状种子,远看看一堆堆马粪,近看像一颗颗土黄色荔枝。
几个小鬼争先恐后用脚跺着球状法桐种子,土黄色的表面裂开后,爆出蒲公英一样的绒毛随风飘扬。
小鬼们又捡起圆球,打雪仗一样互相投掷,排队的方鸣谦脑门上挨了一球,转身一瞪眼,几个小鬼哇哇叫着跑远了。
在摊位前排队的人群见到方鸣谦,白毛巾大婶颇感意外,露出疑惑的笑容:“你怎么又来了?那几个呢?”
方鸣谦嘿嘿一笑:“她们生病了,特别想吃你的铁板豆腐,派我来买,给我来四份!”
大婶麻利地在铁板上煎起豆腐,提醒方鸣谦,今天早上,“那个人”还来找过他们四人。
方鸣谦警惕地看看四周,下午三点多正是旱冰场的高峰时期,路上人来人往,摊前热闹非凡。
要从这么多人里揪出自己,也不是易事。
等了二十分钟,四份铁板豆腐才装进盒里,撒上翠绿葱花后爆发出一阵阵难以抵挡的香味。
方鸣谦提着塑料袋,返回经过大桥时,远远就看见了灾星。
麻子一伙正蹲在新华书店边路沿上,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方鸣谦犹豫了一下,想转身绕道时,麻子那边已经有人认出了方鸣谦,对着他指指点点。
方鸣谦看看手中热乎乎的四盒铁板豆腐,内心焦虑不安。
打架和被打不是方鸣谦担心的重点,只是一打架,对张振振许下的承诺就无法完成了。
方鸣谦都能预见到四盒铁板豆腐的命运,要么自己打输,四盒豆腐被麻子一伙抢走,他们在路边大快朵颐,要么自己打赢,混乱中四盒豆腐被一脚踢翻在地,红绿白三种颜色洒满桥头,哪一种结局方鸣谦都不想要。
麻子一伙从地上站起来,圆脸对方鸣谦发出不怀好意的坏笑。
方鸣谦加快了脚步,一边走一边脱下外套,把四盒豆腐包在外套里,两只袖子打结,做成一个包裹夹在腋下。
脱了外套,方鸣谦咬咬牙,又脱了衬衫和背心,同样塞进包裹里。
麻子一伙大笑起来,他们眼前的方鸣谦,是一个打着赤膊的精瘦小孩,两排肋骨像搓衣板。
方鸣谦低头疾行,想要逃过天罗地网。他的如意算盘是,在这种追逐里,身上的衣物是累赘。
方鸣谦目睹过很多次矿里的小鬼在街上,被小混混揪着衣领或背心,拉进小巷殴打敲诈的场面。
我打赤膊你就不好抓我了吧?方鸣谦低头开始冲刺。
“小子!你给我站住!”长毛一马当先,从路对面冲过来拦截方鸣谦,大部分同伙慢悠悠起身,等着看一场好戏上演。
在他们眼里,方鸣谦这一次死定了,十七比一太悬殊了。
方鸣谦没有改变方向,直挺挺朝前跑去,长毛斜斜冲过来,伸手要抓方鸣谦,方鸣谦用了一个怪异的姿势,把麻子当成了一堵墙,抬脚迎面踏了上去。
鞋底踩上长毛胸口时,方鸣谦用力往外一蹬,长毛蹬蹬蹬倒退了五六步,在反作用力下方鸣谦朝桥上的水泥扶栏撞去,他还是用脚一蹬,又往前一条,快速通过了桥头的狭窄地带。
“给老子抓住他!”麻子响亮地嚎起来,“第一个抓住他,老子奖励五块钱!”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小兄弟们嗷一声四散开,从各种角度方向扑向方鸣谦。
方鸣谦脚下不停,玩命一样朝街心花园跑去,到十字路口一个急停左拐,腋下夹着包裹差点摔倒。
球鞋的橡胶底在水泥路面留下两条淡淡刹车印。
身后的追击大军有的穿着皮鞋,有的穿着拖鞋,更多的是绿色解放胶鞋。
方鸣谦的回力球鞋在科技和弹性上占了微弱优势。
追兵在拐弯处撞在一起,挤成一团,你追我赶,骂骂咧咧。
路边的行人看着这怪异的一幕,一个赤膊小鬼手里提着一包衣服跑在前,另一帮小鬼骂骂咧咧追在后,满街都是哼哧哼哧的鼻息声和噼里啪啦的脚步声。
方鸣谦不但跑得快,还跑得十分小心,他不仅要避开沿途的一切障碍,还要对路上的行人和自行车的移动轨迹有提前预判,只要出一个差错,撞上行人或者被自行车绊倒,一来会被人追上,当街殴打,身败名裂,二来食言而肥,空手而归,引来三个病号的嘲笑。
想到病房里三只嗷嗷待哺的馋猫,方鸣谦顿时冒出了源源不断的力气,撒丫子一路狂奔,追兵们一度逼近到两三米的距离,很快又被方鸣谦拉开到十米以上。
五块钱的驱动力很快后劲不足,追兵们跑得喉头发甜后,大部分人都停下来,在路边喘气,只有挨了一脚的长毛和另一个急缺钱用的黄毛紧追不舍。
方鸣谦紧张地回头看着追兵,调整呼吸,略微放慢了脚步,等到两人追到还有五六米远时,他又重新加速。
跑过邮局对面的停车栏,方鸣谦抛开了公德心,扳着一部自行车龙头,往后一推,一大排自行车多米诺骨牌一样,乒乒乓乓倒在身后,铃铛撞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拦住了长毛和黄毛的去路。
两人从自行车阵里绕出来时,方鸣谦已经跑出几十米远,五块钱奖金从唾手可得变成了遥遥无期。
方鸣谦夹着四盒豆腐一路跑到跃进门,才脱离了危险区。
光溜溜的上身引来了好奇和嘲笑,他又跑了几步,躲进学校附近一栋居民楼的单元楼道里,穿上衣服,休息了几分钟,这次提着塑料袋走上马路。
铁板豆腐的汤汁染红了外套和白衬衣,然而方鸣谦还是面带喜色,一路小跑冲进医院住院部,冲进二楼病房,在阵阵欢呼声里,把依旧滚烫的铁板豆腐摆上三只馋猫的床头柜。
“你们……不知道……”方鸣谦坐在高燕床沿,上气不接下气,“为了……这……几盒……几盒……死豆腐,我差点命都没了。”
袁虹飞打开盒子:“咦,竹签呢,没有竹签你要我怎么吃?!”
“我帮你吃!”方鸣谦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要抢袁虹飞的豆腐,“你知道我被多少个人追,跑了多少个弯道,才把这盒豆腐平安带到这里吗?你居然还要竹签!”
“好好好,我错怪你了,你最棒了!”袁虹飞连忙改口,“来,我帮你擦擦汗,喂你吃一块,啊~”
张振振一言不发端着盒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沉浸在铁板豆腐的美妙香气里,小嘴一撅,把一块豆腐咕嘟吸进嘴里。
病房里很快安静下来,只有此起彼伏吸溜吸溜呼噜呼噜吸食铁板豆腐的动静,夹杂着四人满足的叹息。
噢噢噢。
烫烫烫。
香香香。
你葱花吃不吃?不吃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