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路上,方鸣谦觉得李秀兰应该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大人的世界真奇怪,明知道这是一件没有希望的事,依旧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美其名曰保持希望。
幻想方木根会幡然醒悟,痛哭流涕,内疚焦虑,然后改过自新。
可方木根认为他没有错,这要怎么办?
方鸣谦在夜里十一点多回到家,李秀兰已经睡下了,他自己铺好被子睡下去。
张振振她们出院后,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禁足,之后几天,几个人下午一放学就被父母亲手押送回家。
方鸣谦略显孤单。从暑假开始,四人组的感情越来越好,这间接导致了方鸣谦和其他人的疏远。
吴永强陈奇峰他们依旧团结在以李响和秦婉璐为核心的小团体里。
蒋文波开始朝别的班级寻求更加亲密的友情,孙雪婷和李响她们反目成仇,索性抛开了年级和班级的限制,和一大群高年级女生玩在一起。
方鸣谦课间和张振振袁虹飞闲聊的时光短暂,放学后的漫长时光就显得格外孤单。
风言风语传开后,外公外婆对此保持沉默,李秀兰憋了三天后,才在一个晚上突然问方鸣谦:“你去过没有?”
“去哪里?”
“你爸爸出差的地方,”李秀兰刻薄地笑了一下,“你去过没有?”
“我没有去过上海啊。”方鸣谦装傻。
“你胳膊肘不要朝外拐,”李秀兰指指方鸣谦的鼻尖,“其实我都知道,我就是……”
“那你问我干什么,如果我骗你,妈你心里会舒服一点的话,我真没去过。”
李秀兰点点头,走进了卧室,长吁短叹。
山雨欲来风满楼,为了躲避自家沉默的氛围,方鸣谦放学后,开始用干活打发时间,他书包里装着钢锯锄头,腰上挂着柴刀,一个人翻墙去油库围墙后,坐在低矮的灌木丛里锯竹筒,劈竹条,在地基上挖坑。
劈好的竹条二指宽,两尺长,垒成半人高后,方鸣谦带着羊角锤和钉子,把竹条钉成一片片的方形篱笆,无人打扰静心干活时,心里那些烦恼和忧愁都飘了出去,跟着天上的云彩一起被风吹走。
礼拜四那天下午放学,方鸣谦上山时,身后冒出了新邻居。
一个比自己高大半头的英俊男生,穿着一件黑色皮夹克跟在他后面问:“你去山上玩什么?”
方鸣谦不说话往前走,男生又跟上来:“哎,我是从新村搬过来的,现在住王泉家边上,他们叫我高尔基。”
“高尔基?”方鸣谦笑起来,“我还叫方德罗亚历山大呢。”
“外号嘛,”男生看着方鸣谦腰上的柴刀,“你是不是要去砍柴?我以前在乡下也砍柴的。”
方鸣谦还是不想把树屋的秘密泄露给外人,不置可否点点头:“那你真名叫什么。”
“高连发。”
两人一起笑起来。
“还是我外号好听一点,王泉说你叫方什么?”
“方鸣谦。”
“对对对,方鸣谦,王泉说你这个人好吓人的,心狠手辣。”
“听他放屁!”方鸣谦一拉书包带,“我要去干活了。”
“我帮你,”高尔基伸出自己的手掌,“我的手特别适合干活。”
方鸣谦看见高尔基的手掌十分骇人,从手指到掌根,长满了一层黄白色的老茧,不知是因为干燥还是脱水,肥厚的角质层上沟壑交错,裂出了无数口子。
“你的手怎么了?”
“这个是我们家的遗传病,我也不知道叫什么病,他们说是鹅掌风,我觉得是铁砂掌。”
“会传染吗?”方鸣谦警惕起来。
高尔基怪笑几声:“我的铁砂掌不传染,只遗传,你知道什么叫遗传?”
“就是你儿子女儿也会长铁砂掌?”
“对头。”
方鸣谦继续往山上走:“那你完了,以后谁敢跟你结婚啊。”
想到高尔基粗糙开裂的手摸上一只细腻光滑的手,方鸣谦就嗤嗤发笑。
“你笑什么东西?”高尔基跟在后面问。
“我在想,你以后要是泡妞,只能当君子。”
“为什么?”高尔基茫然不解。
“因为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动手的话,小妞们都很嫩,被你摸一下估计会出血。”
高尔基又是一阵怪笑:“你要不要试一下?很爽的。”
方鸣谦疑惑地伸出手臂:“男人摸男人?”
高尔基用粗糙开裂的手掌抓住方鸣谦裸露的小臂,飞快一拽,老茧滑过肌肤,痛得方鸣谦哇哇大叫。
低头看手上被高尔基“轻抚”过的地方,已经红成了一片。
“哇!你这个手可以的,何止是沙皮纸,简直是锉刀!”
“跟你讲了是铁砂掌,”高尔基伸出手抓住一根路边草丛里的金樱子刺条,“你敢不敢抓?”
方鸣谦皱起眉,高尔基来了精神,一把抓出金樱子带刺的藤条:“你看好啊。”
他双手握拳把刺条捏在掌心,两手用力往两边一抹。
方鸣谦吸了一口气,高尔基张开手章,没有方鸣谦想象中的血肉模糊,一根刺条被磨得干干净净,变成了柔软的藤条。
“可以可以!”方鸣谦竖起大拇指,“这铁砂掌不是盖的。”
“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一起干活?”高尔基挥舞着刺条,“我也是农村出来的,我八岁才转学过来。”
“你嘴严不严?我在做的棚子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你放心,算我一个,我绝对不和别人说。”
方鸣谦点点头:“那行,跟我来吧。”
翻过围墙,高尔基对隐藏在灌木丛里的秘密基地赞不绝口。
“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弄的?”
“还有几个女生帮我,不过上次惹事了,这几天她们来不了。”
高尔基帮方鸣谦钉竹篱笆,方鸣谦在一边继续挖坑,顺带说了附子花中毒事件。
高尔基睁眼抬头:“还有这种花?带我去看看?”
方鸣谦摇头:“上次差点出人命,不是开玩笑的,你以为你铁砂掌百毒不侵,我可不想再把你送医院。”
高尔基继续订着篱笆,边订边笑:“你可以的,在这里搭个屋子泡小妞。”
方鸣谦看看高尔基英俊的脸庞:“我看你长得这么帅,有没有喜欢的?”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高尔基摇头晃脑,“女的最烦人了,整天爱来爱去。”
“我给你介绍两个漂亮的,包你喜欢,一个娇滴滴很爱哭,一个力气大会武术。”方鸣谦转转眼珠,“那个娇滴滴的肯定喜欢你这样的帅哥。”
“不不不不不不,”高尔基连忙摇头,“跟你说了,我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我喜欢飞苍蝇,”高尔基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十元大票,“你看,这都是我最近玩飞苍蝇赢的钱。”
方鸣谦摸着快要掉下来的下巴:“你这是不是假币啊?”
高尔基嘿嘿笑起来:“我铁砂掌是摸出来哦,你看看。”
方鸣谦结果一叠钱,仔仔细细反反复复摸了几遍,又睁大了眼睛:“飞苍蝇是什么?为什么能赢这么多钱?”
“飞苍蝇嘛,”高尔基嘿嘿一笑,“就是四个人打麻将,你赌哪一个人这把会赢,就在他身上下注,赢了其他三个都要给你钱。”
“那输了呢?”
“输了你下的注就打水漂了。”
“听起来好复杂,还要靠别人赢牌。”方鸣谦眨眨眼,“这些钱真是你赢的?”
“那当然,不过赢钱不是最重要的。”
“那什么最重要?”
“那种感觉你知道吧,输赢之间,你能感到到一种,冥冥之中的东西。”高尔基讲得眉飞色舞,“那种感觉,太刺激了。”
高尔基滔滔不绝讲起他关于“运气”的理解心得,方鸣谦边听边挖坑,一直挖到天色昏黑,两人才翻过围墙下山回家,高尔基答应,晚上就带方鸣谦去看看,这个“苍蝇”究竟怎么“飞”。
一进家门,方鸣谦眼前一暗,屋里没开灯,黑漆漆的,一个黑影坐在沙发上,脚边还有一团黑色,是那个旅行包。
“爸,你出差回来了啊,吃了饭没有?”方鸣谦在昏暗光线下露出嘲讽微笑。
“你妈人呢?”方木根问,“你最近又去哪里干坏事了?”
“我没干坏事啊,”方鸣谦看看卧室,李秀兰不再,“我妈可能上中班吧。”
“我问你,那几个小丫头中毒是怎么回事?”
先发制人啊,方鸣谦想,还是老三样,他摇摇头:“跟我没有直接关系。”
“那你是不是又在外面传我闲话了,我的面子……”
方鸣谦连忙摆摆手:“停一下!爸,你不要从我身上找理由,面子不面子的事我不懂。”
“你再顶嘴试试?!我今天……”方木根呼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方鸣谦转身打开抽屉,拿出那根珍藏好几天的木窗棂,往地下咣当一丢。
“你要是打我呢,就用这个打。”
“这是什么东西?”方木根捡起木窗棂,对着门外照进来的昏暗光线翻看,“你现在跟我讲话是什么态度?”
方鸣谦伸手拉了日光灯开关,启辉器一阵噼啪黄光闪烁后,白色灯管嗡一声亮了。
“这是三零八那边的同学带给我的,”方鸣谦说,“他们说在路上捡到的。”
方木根看清手中的木窗棂,仿佛握住了一条毒蛇,抬手把窗棂往门外一丢,压住满腔怒火,手指打颤点了一根烟。
“我出个差回来,你们又搞出这么多花样,是要给谁看?”方木根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
“你们的事我妈都知道了,”方鸣谦说,“她是给你面子,不提这些乌七八糟的事,爸,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我还想问问,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你别吼,”方鸣谦看着亲爹,渐渐能感觉出他怒气背后隐藏着的小来,“你想两边拖着,看谁先退出?”
方木根紧紧闭着薄嘴唇,显得傲慢又固执。
方鸣谦拍拍自己的肚子:“如果那个小孩真是你的,你打算怎么样?生下来吗?生下来归谁养?”
“这个家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方木根仰天长叹一声,拎起旅行包又想往外走。
方鸣谦拦在门口:“你走可以,等我妈回来,你把话说清楚,你为什么走,走多久,还回不回来,你把这些说清楚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方鸣谦张开手臂,站在门框上冷眼看着方木根。
方木根犹豫了一会,在殴打不孝子和低头认怂之间考虑了很久,最后走进卧室,砰甩上了门。
方鸣谦忽然觉得浑身一阵轻松,自己对亲爹的耐心已经用尽,油尽灯枯。
李秀兰回来后,方鸣谦把屋里所有的玻璃器皿都收集起来,搬去外公家避难。
这奇怪的举动引来了李秀兰的好奇:“你在干什么?”
“万一你们等下又吵架,”方鸣谦指指新买的玻璃餐具,“它们又要遭殃了,我先放去公公家,等你们吵完了我再拿回来。”
“我看你跟你爸一样,是个冷血动物!”李秀兰沉下脸,“有你这么提前做准备的?”
方鸣谦不吭声,来来回回搬运了好几趟。
搬到最后一趟,高尔基在他背后发问:“你在干嘛?要不要跟我去看飞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