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一早上,方鸣谦睁眼醒来,面对的是方氏传统早饭,三碗泡饭袅袅冒着热气,当中摆着一碟眼色鲜红的霉豆腐,方木根和柳桂芝每次只用筷子一刮一小点,拌在泡饭里稀里呼噜下饭。方鸣谦张开两根筷子,打算夹半块霉豆腐时,脑门又挨了一记。
“你一个人吃半块,我们吃什么?”
方鸣谦看了看霉豆腐边上,是一瓶自制辣椒酱,打开盖子,在方木根的威严注视下,挑了一筷子剁椒,就着又咸又酸的剁椒吃了一碗泡饭。
“爸,我没吃饱,还想吃油条。”方鸣谦出门时对方木根伸出手,“给我四毛钱好不好?”
“我给你个空屁,”方木根说,“一碗泡饭还不够?油条铝超标的,不要吃。”
“那我吃包子好了。”方鸣谦孜孜不倦。
“你要是没吃饱,就再去吃一碗泡饭!”方木根指着电饭煲里残余的半勺米饭,“外面摊子卖的都不卫生!”
方鸣谦摇摇头,背着书包出了单身宿舍。一路走下来,喊了张振振袁虹飞,到了保育院边的早点摊上,花自己的钱,买了四个油煎肉包子,又叫了一碗清汤,呼哧呼哧一口气吃光,把同桌的袁虹飞看得目瞪口呆。
“干嘛?”方鸣谦打了一个饱嗝,“没看过?”
袁虹飞点点头:“我吃一个油煎包就饱了,你一顿抵我一天。”
“你要跟我一样,在山上野了一天,又饿一晚上就知道了。”方鸣谦背上书包,“高燕那边有没有消息?”
“孙小军说,狠狠挨了一顿屁股,关禁闭三个月,取消半年零花钱。”张振振咂着嘴,“都是你害的。”
“我更惨呢,我外公直接把我送去我爸那了,一点机会都没有。”方鸣谦想到每天都要过着庙里和尚一样的素食生活,心里苦不堪言,“你们知道三月不知肉味吗?跟我爸过,半年不知肉味都是正常。”
三人一起走去学校,方鸣谦拉了张振振帮忙去找高燕打探消息,早读铃响起时,张振振飞快跑来,递给方鸣谦一张纸条:“完了完了,你和高燕完了。”
“什么完了,你才完了!”方鸣谦接过纸条打开一看,高燕匆匆忙忙在纸条上写了几个字:最近小心,我妈派了小特务监视我,我和你说话,回家就要挨打。
“小特务?”方鸣谦愤怒起来,“小特务是谁?!”
“我不知道呀,”张振振说,“高燕说她妈妈派了好几个同学监视她,举报一次奖励五毛钱,那几个小特务可积极了。”
“这下好了,”方鸣谦心灰意冷,“我以为离家出走回去,能和家里谈条件,结果直接无条件投降了。”
“高燕我看还好,起码是亲妈,到是你,这回真完了,你外公外婆真舍得把你丢给你爸。”
“现在天又这么冷,要再离家出走,不是冻死就是饿死,”方鸣谦拉着张振振往年级跑,“这一回你得帮我出出主意,想想我怎么样,才能逃出魔窟。”
“我觉得你就应该在你爸手下锻炼几年,”张振振跑进自己班教室,“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那什么!”
“我降你个死人头!”方鸣谦没好气地进了自己班。
中午时分,方鸣谦跟着采场同学走回单身宿舍,用一枚铝制小钥匙开了宿舍门,屋里没人,桌上摆着自己的午饭,一碗煮过挂面,时间长了,面条吸干了酱油汤,泡得绵软鼓胀。
这就是我的午饭?娇生惯养的方鸣谦顿时觉得生活悲惨,用筷子夹了一段软烂的面条塞进嘴里,自言自语谴责起方木根和柳桂芝的敷衍了事:“阳春面不放葱花,也不放猪油,就加一点酱油,叫人怎么吃?”
说不定有埋伏啊,方鸣谦伸出筷子插进碗底,想要找出隐藏在碗底的荷包蛋,可惜翻遍了每一个角落,把一碗面翻成了碎疙瘩,还是没有找到荷包蛋。
方鸣谦顿时愤怒起来,早上泡饭也就算了,中午就光面?一跺脚一咬牙,自己端着茶缸冲进了采场食堂,抢到了最后两块红烧大排,打了一份红烧鱼块,又打了一缸饭,自己端回宿舍,这才美美吃了一顿。
吃饱后方鸣谦蹑手蹑脚,端着大碗走去窗边,把一碗烂渣渣的面条从窗户里哗一声泼到楼后,端着大碗和茶缸去水房洗碗时,心里发了愁。
自己的零花钱是有限的,这么吃下去,用不了几天就要弹尽粮绝。我爸是不会给我零花钱的,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洗过碗,方鸣谦锁了门,径直跑去工人村外公家,想演一出负荆请罪。李家院子门关着,方鸣谦喊了半天,也没有人出来开门,再一看自家,红漆铁皮门紧锁,方鸣谦头皮一阵发麻,手脚冰凉,自己难道真的被抛弃了?!
下午,张振振和袁虹飞拉着方鸣谦,安慰分析了一番,三人讨论出了唯一可行方案,苦肉计。
“要是苦肉计再不行呢?”方鸣谦问。
“苦肉计再不行啊,你就认命吧,”张振振幸灾乐祸笑起来,“好好拍你爸的马屁,或者拍你后妈马屁。”
方鸣谦在学校门外的油炸小摊前停下:“为了让苦肉计成功率高一点,你们应该多请我吃几块炸年糕。”
“为什么?”
“我这个人向来没有骨气,肚子一饿就容易叛变,既然要演苦肉计,就应该请我多吃点,吃饱了肚子,我苦肉计演得更好,”方鸣谦眨眨眼,“想当初我冒着生命危险给你们送铁板豆腐,你们也不报答我一下?”
袁虹飞一撇嘴对张振振说:“你看,我说了吧,眯缝眼请客的东西要少吃,他迟早要抠回去的。”
“就是,小气鬼,一个月三十块零花钱还要我们请客!”张振振掏出两块钱点了三根炸年糕,“就今天这么一回,下不为例!”
方鸣谦小眼转了几转:“猴子,我告诉你一个赚钱秘诀好不好?”
“什么秘诀?”
“跟你家高尔基一起晚上去跑腿,帮人买东西,一晚上赚二十几块呢。”
“这么多!我也要去!”张振振飞来一拳,“你去跟高尔基说说,也带上我。”
“要是赚了钱,你们更要多支援我了,”方鸣谦说,“我现在可艰苦了,早上泡饭,中午光面,估计晚饭也好不到哪里去。”
三根炸好的年糕热乎乎上来,三人吃了年糕,慢吞吞沿途走回家散了。
满怀希望的方鸣谦走回单身宿舍一看,晚饭已经准备好了,三菜一汤摆在桌上。
一碟炒豆芽,一碟炒青菜,一碟辣椒酱,一碗菜叶豆腐汤,方鸣谦肚子发出一阵哀鸣,把书包往简易小床上一甩:“为什么没有肉?我想吃肉。”
“哪有天天吃肉的?”方木根没好气地看着方鸣谦,“去洗手吃饭。”
“爸,老师要我们买辅导教材,”方鸣谦一伸手,“数学和自然课的,得交五块钱。”
“你数学成绩不是一直很好?要买什么辅导教材?你们老师肯定吃回扣了。”
“回扣我不知道,我们班每个人都交钱了,我不买不行吧?”
“你是猪脑子吗?别人都买的,你干嘛还买?你找那些不爱学习的,问他们借了看不就行了?”
“可以后还要交上去让老师检查的,”方鸣谦伸出的手空荡荡悬在半空,“我拿什么交?”
“你不会拿白纸抄了题目交上去?就知道花钱,一点都不会动脑筋!快去洗手吃饭!”
方鸣谦扫一眼桌上的清汤寡水:“你不给我买辅导教材,又没有肉吃,这日子过得有什么意思?我要绝食!”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要绝食!”方鸣谦喊起来,“早上泡饭,中午光面,晚上连肉没有,我干脆饿死算了!”
方木根一脚踢来,方鸣谦闪身躲过,被柳桂芝拉住。
“你这个败家子,我们小时候吃什么?吃糠饼!你有菜有饭还要绝食?”方木根一指方鸣谦,“不吃就饿肚子!我到不信邪,你不要拿在外公家那套来对付我!”
“老方,算了算了……”柳桂芝拉住方木根,“给他加个菜。”
“小孩就跟狗一样,要训练的,天天惯着他怎么行,你看他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方鸣谦顿时觉得耳朵里起茧,顺着墙根绕到门口,哧溜一声钻了出去。跑下楼来转了几圈,方木根也不管,自顾自吃起饭来,方鸣谦只得又去了食堂门口,围着卖菜小摊转悠。
“小鬼,要不要吃快餐?三块钱管饱。”一个摊位大婶招呼方鸣谦。
方鸣谦走过去看了看菜色,荤菜有猪脚、鸡腿、油豆腐烧肉,小荤有荷包蛋、辣椒炒肉、胡萝卜肉片,七八个蔬菜。
“大人饭量大,三块钱一个,”方鸣谦为自己口袋里剩余的零花钱计较起来,“可我一个小孩,又吃不了那么多,你要便宜点我就到你家吃。”
“好好好,我给你打个折,两块钱吃不吃?”
“打饭!”方鸣谦兴奋地拿起装菜的平底盘,熟练地夹了猪脚、鸡腿,避开油豆腐,一味夹五花肉,又夹了两个荷包蛋,在小方桌上坐下,大婶端来一碗白米捞饭,方鸣谦埋头狼吞虎咽。
吃得饱嗝连连,方鸣谦又腆着脸去夹了一个鸡腿,打了半份豆腐,这才吃得两眼翻白。
吃过了晚饭,方鸣谦不想回单身宿舍的小屋里,一个人在采场灯光球场游荡,采场佬们兴奋地注视着这陌生的小鬼,想到自己口袋里还有几十块零花钱家当,方鸣谦顿时掉头跑回了屋里。
进屋一看,柳桂芝上中班去了,方木根指指桌上的剩饭剩菜:“你饿了自己吃,吃了自己洗碗。”
方鸣谦给自己到了一茶缸热水:“我不饿,不给我吃肉,我就绝食。”
“你不吃就不吃,”方木根瞪圆了眼睛,“不要得寸进尺!你不吃,我还省钱了呢。”
“你又不舍得给我花钱,还非要跟我妈抢抚养权,”方鸣谦说,“把我带到采场来干什么?你不肯花钱,就让我住回工人村好了。”
“那不可能。”方木根冷静地拒绝了这个要求。
“为什么?”方鸣谦问,“我住这里不开心,你花钱也不开心,爸到底为什么要抚养我?”
“为什么?你一个月抚养费是三十块钱,”方木根一语道破天机,“我让你住回去?难道我还要给你妈妈钱?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