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木根面对的是李锡生、沈勤囡、李秀兰三人的组合,他们指着方木根的鼻尖,骂得口沫横飞,方鸣谦躲在树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远远看见方木根左手提着皮箱,右手四下挥舞大喊:“我都答应付生活费了,我的东西,我为什么没有权利拿走?!”
方鸣谦打了一个冷战,随即又安慰自己,自己只有一半属于方木根,就算他想拿走,也得锯成两半和李秀兰平分。
方木根说话又快又密,机关枪一样喷吐,从远处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吵了很久,外公他们才跟方木根进了屋子。
方木根再从屋里出来时,收获颇丰。他左手提着一双皮鞋,肩上搭着几条西裤,右手拎着那口皮箱,来时轻飘飘的箱子变得沉甸甸,方木根拎着箱子,步履蹒跚脚步沉重,额头青筋条条涨出,显得十分吃力。
看到这情形,方鸣谦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完全是自作多情,方木根不是来绑架自己的,而是来拿那些挂在大衣橱里的毛料西装、大衣、西裤和皮鞋的。
确定自己没有危险,方鸣谦这才大摇大摆走出来,混进围观的人群,站在路边目送方木根。
方木根面无表情从方鸣谦面前走过,撇了他一眼,似乎想说点什么,然而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把头一转,装作没有看见方鸣谦,从围观人群里气喘吁吁走过。
方木根拎着箱子,李家人在身后高声咒骂,他脚步踉跄朝选厂方向走去。
方鸣谦看着亲爹在暮色沉沉里渐渐走远,直到背影变成一个灰色小点,溶进黄昏的黑暗中,才长叹一口气。
他再也不用担心方木根了,从小到大一直在头顶盘旋的那朵乌云,如今只是一个软弱无力的背影。
有那么一瞬间,方鸣谦露出了讽刺的微笑,他回忆起那些傍晚,李秀兰在厨房洗碗时,方木根站在镜子前梳头的样子,他心情愉快,吹着口哨,把湿漉漉的头发梳成三七开。梳过了头,方木根穿着短袖衬衣西裤和皮鞋,腋下夹着棋盒,脚步轻快出门,在暑气蒸腾里朝柳桂芝家走去。
方鸣谦都能想象出方木根站在司大庆家门前模样,他焦急又愉快地敲着那扇低矮的木门,柳桂芝开了门,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方木根走进低矮的砖房,浑身冒汗,对着厨房里正在吃饭的司大庆点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说:“老司,吃好饭了下一盘?”
这场楚河汉界的象棋,下得两家人分崩离析,司大庆回到上海老家开始了新生活,方木根和柳桂芝相逢恨晚,在采场单身宿舍,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在心里嘲讽完亲爹,方鸣谦心情愉快,蹦蹦跳跳走进外公家院子,浑身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自由。
夜里,方鸣谦高尔基又来到了工人村单身宿舍,为那帮出手阔绰的赌客们跑腿打杂赚零花。
张振振和袁虹飞一看屋里一个个青皮光头和墨水忍字纹身,就胆战心惊躲去了外面,在路灯下窃窃私语。
时间尚早,高尔基就拉着方鸣谦去了外面,高尔基和袁虹飞站去一颗大桂花树下你侬我侬,大灯泡张振振百无聊赖,靠过来看了方鸣谦一眼:“喂,我们现在同病相怜,都是光棍,不如我们也模拟一下?”
“模拟什么?”
“我来模拟高燕,你本色演出就好。”
“你神经啊,你要想发春,我帮你去喊孙小军。”
张振振用三记强力暴突拳镇压了方鸣谦的反抗,把他拉去了不远处的秋千架前:“给我坐下!陪我荡秋千!”
方鸣谦揉着酸痛的肋骨,可怜巴巴往秋千椅上一坐,张振振一屁股坐在旁边:“给我荡起来!”
“你这哪里是模仿高燕?”方鸣谦一瞪小眼睛,“明明是在演母夜叉!”
“我错了我错了,我想一下啊,”张振振努力回忆了一下高燕的音容笑貌,咳嗽两声道,“谦谦哥,快点给我把秋千荡得高一点。”
方鸣谦强忍着笑抓住身后的铁链,和张振振一起把秋千椅荡到接近一百八十度,在铁链的吱嘎声里张振振努力模仿高燕的语气问:“谦谦哥,你跑一个晚上腿可以赚多少钱?”
“要你管!你还想花我的钱不成?我这一个多礼拜都住我爸那,亏了不少钱。”
“我不是想花你的钱,猴子姐姐马上就要转学走了,你就不想买一个有纪念意义的礼物送给她吗?”张振振捏着鼻子说。
“那请问你给猴子准备了什么礼物?”
“我哇,我准备把小时候戴的一个长命锁,银的,送给猴子,值一百多块呢!”
“我先问问高尔基,看他送什么,我再做决定,我不能送得比他贵,不能抢了他风头,”方鸣谦眨眨眼看着桂花树下嗤嗤发笑的两人,“你看那两个,越来越骚了。”
张振振把秋千椅晃得更起劲了:“眯缝眼,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
“先救高燕,保大,作业没写,这题不会,不后悔,明天有事,没多少钱,正宗处女座。”方鸣谦一口气说出答案。
“你神经病,谁要问你这些,我的问题是,怎么就没人认认真真、持之以恒、上刀山下火海那样追我?是不是我太漂亮了,把你们这些男的都镇住了?”
方鸣谦摇头:“我觉得是因为你力气大,还热爱武术,能打得过你的男同学太少。”
“去你的,我也有很温柔的一面,就是你们这些肉眼凡胎太肤浅,只喜欢我的外表。”
“历史上喜欢过你的,都没有好结局,一个被你丢到老龙洞里,一个被你打得内伤吐血,我舅子孙小军你又看不上,我们年级的男同学你也看不上,活该!”
“我最近被猴子肉麻得不行,整天跟我分享什么早恋感受,说她一想起高尔基就火山爆发一样,咚咚咚岩浆迸裂海水沸腾什么的,一看到高尔基又野猪乱撞心慌意乱,像个神经病一样。”
“可她不是要转学去上海?到时候就见不到高尔基了,什么海水岩浆,最后都归于平淡,相忘于江湖,总体上是这个结局。”
“你就是见不得人好。”
“本来嘛,你别眼红,猴子这是夕阳红,趁着转学之前,来场轰轰烈烈的早恋,留一个美好回忆。”
“咦,给你这么一说,到解释得通了,胆小如鼠的袁虹飞同学,为什么会在转学前,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早恋急先锋!”张振振咬着手指,“不过这家伙重色轻友得很,现在天天夸高尔基这样好那样好,听得我耳朵起茧。”
“那我也来夸一夸高燕,竹板那么一打啊,听我来夸一夸……”
张振振猛地用脚刹住秋千:“恶心,肉麻,无聊!我也要去找个人早恋!”
“那我给你介绍一个。”
“谁?”张振振故作羞涩一低头。
“袁虎。”
“呀呀呸!”
“袁虎也要转学,黄老师跟我说的,他现在天天跟我死磕,也是为了给大家留下一个回忆,要不你成全了他,顺带救我脱离苦海。”
“滚,我口味可没那么重,那袁虎,又矮又胖还成天打香烟壳,两手脏兮兮的,就比你强那么一点。”
高尔基带着袁虹飞走过来指指电子表:“时间差不多了,去问问他们要不要买东西。”
四人走进烟雾腾腾的小屋,屋里一群光头们哄笑起来:“两个小赤佬可以嘛,现在就带马子出来玩了,长大不得了啊。”
“你们少废话,”高尔基骂了一句,“你们有没有要点夜宵的,要买香烟啤酒八宝粥的?快点快点。”
赌棍们挨个下了单,四人拿着钱出来,高尔基路上问方鸣谦:“袁虹飞跟我说,你们班那个什么矮子鬼老找你麻烦?要不要哥哥我帮你去教训他一下?”
“干嘛?”方鸣谦问,“你还要打他不成?”
“你不行,太文明,让我这种野蛮人来教育他就好。”
“算了算了,老师跟我说过了,这家伙马上要转学了,跟他打架,他到时候走之前对我下黑手,还是我倒霉。”
“下黑手?哥哥请他吃铁砂掌,打到他浑身浮肿变形。”
“高尔基你不要去打架,”袁虹飞说,“那个袁虎摔跤很厉害的,我可不想看你一身泥。”
“还没打你就心痛了啊,”方鸣谦趁机打趣,“我真没想到,你们感情发展这么迅速,高尔基快教教我,你是怎么样迅速捕获猴子芳心的?”
“我方你个死人头的心,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摔跤赢袁虎吧。”
四人说说笑笑来到夜宵摊前,高尔基下了单,给了袁虹飞和张振振二十块钱值守,自己和方鸣谦跑去小店买烟买饮料。
“喂,袁虹飞过了这个学期就要转学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啊,怎么了?”高尔基看着方鸣谦,“她自己跟我说的。”
“那就好,刚才张振振和我说,今年要送袁虹飞礼物,作为她转学前的纪念,我问问你,你打算送她什么?”
“我不知道哎,我没送过女孩子礼物,要送什么好?”
“袁虹飞下学期就要去上海了,应该要送一个贵重一点的礼物。”
“送什么贵重?”
“我哪知道,你自己看着办!”方鸣谦说,“过两天不就是元旦了,我们提前去街上看看,等元旦的时候一起送给她。”
高尔基点点头:“对了,你改名字的事情怎么说?我要是送你贺年卡,抬头是写李超还是方鸣谦?”
“嗨,”方鸣谦摆摆手,“我爸这回良心发现了,答应出抚养费了,条件是我不改名。”
“闹了半天,你改名就是为了威胁你爸出钱啊?”高尔基笑。
“当李超没有钱拿,当方鸣谦一个月三十块,我觉得还是叫方鸣谦比较划得来!”
四人汇合后,提着夜宵饮料和香烟,在路灯下算了跑腿账目,瓜分了找零的十块钱,欢欢喜喜朝单身宿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