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赶在自由和快乐之前到来。
上午第四节体育课,体育老师陈淑珍带全班人去沙坑练跳远,方鸣谦挤在人群里,同班徐平凑了过来,一只手搭着方鸣谦的肩,方鸣谦闻到一股膏药味。
他转过头,看见徐平左边腮帮子高高鼓起,贴着一块白纱布,四条胶布贴成一个井字。
方鸣谦指指纱布问徐平:“你脸怎么了?是不是得腮腺炎了?”
徐平捂着腮帮子说:“不是大脖子,我牙疼,牙床都肿起来了。”
方鸣谦又看了几眼,半信半疑回头。
徐平搂着方鸣谦,在他耳边说着立定跳远和冲刺跳远的技巧。
全班人练过立定跳远后到自由活动时间,方鸣谦去体育室领了一副羽毛球拍,和陈奇峰打羽毛球。新来的体育老师陈淑珍很漂亮,长得有点像影星石兰,浓眉大眼,肉嘟嘟的嘴唇,眉宇之间有一股异域风情。
李响和秦婉璐在一边的水泥球台上打乒乓球,水泥台面坑坑洼洼,乒乓球落点很不规则,阮苛一个大力抽球,乒乓球落在坑里,横向运动飞出球台,落在方鸣谦脚边,发出笃笃笃的落地声,方鸣谦捡起小白球,面无表情对秦婉璐抛回去。
玩了一会羽毛球,方鸣谦身上就热起来,自己坐去花坛上休息。
李响讪讪走过来问:“喂,你现在怎么都不和秦婉璐说话了?”
方鸣谦眨眨眼:“有什么好说的?”
“你们两个以前那么好,”李响说,“现在就跟陌生人一样。”
张凯军从方鸣谦心底浮起,他一阵不痛快。
“其实秦婉璐一直挺关心你的,”李响说,“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谁不会犯点错误呢?”
“我怕影响她学习呀,”方鸣谦尖酸刻薄起来,“关心我?她怎么关心我了,我家里出了这么多事,也没见她关心我。”
“女孩子嘛,总是害羞的,我看你们早点和好吧。”
方鸣谦皱起眉头:“我又没跟她闹翻,哪里来什么和好?”
“你这人就是小心眼,”李响摇摇头,“她其实挺想和你说话的。”
方鸣谦站起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不想和她说话了。”
中午回家,方鸣谦吃了饭,就觉得身上酸痛,爬去床上睡午觉,醒来时睁眼一看,已是下午一点三十五分,他跳下床背了书包,慌慌张张朝学校跑,跑到四班门口,喘着粗气举手喊:“报告。”
新班主任朱老师正在批评人,瞪了方鸣谦一眼,放他进了教室。
进教室时,方鸣谦看见徐平在最后一排,罪人一样低头站在那里。
来到座位上坐下,方鸣谦听见朱老师在训徐平:“跟你说了,等你病好了再来,你又跑来上什么课?”
徐平用委屈的哭腔说:“可我一个人在家,没人跟我玩,今天礼拜二,下午也没有电视看。”
这个回答让全班哄笑起来,朱老师把讲台拍的啪啪响要全班安静,他对着徐平吼起来:“你现在就给我背书包回家,病没好,不许来上课!”
方鸣谦这时才闻到一股酸溜溜的怪味,他用手指戳了戳廖红莲:“你几天没洗澡了?身上都发酸了!”
廖红莲反手给他一拳,指着讲台一角说:“朱老师说徐平有传染病,在给教室熏醋消毒。”
传染病?方鸣谦听得心里一惊,伸长脖子一看,讲台墙根处放着一只小瓦炉,上面摆着一个白铝盆,铝盆里装了半盆黑乎乎的醋,正咕嘟咕嘟冒着气泡。
方鸣谦一拍大腿:“完了完了,徐平这死人上午还跟我勾肩搭背的。”
廖红莲嫌弃地看他一眼说:“那你转过去别跟我说话,朱老师说了,徐平得的是腮腺炎,是烈性传染病。”
方鸣谦心里哀嚎一声,转念一想,前段时间那样折腾,才感冒了两天,腮腺炎总没有流感厉害吧?
等到两节思想品德课上完,他们去教学楼后面球台打乒乓,方鸣谦和张振振先打了半节课,打得浑身冒汗,就脱了外套,露出里头蓝色棉毛衫。
打了一会,方鸣谦就觉得腮帮酸溜溜的,像有条小虫在里头钻,一分心,连着七八个球没接住,吴永强就在一旁喊:“你技术太臭了,下来下来,换我跟李响打。”
方鸣谦和张振振去一旁的球台上趴着写作业,写完作业,张振振过来对答案,方鸣谦揉着腮帮子,张振振看他一眼,竖起两只大耳朵问:“咦,你脸怎么回事?怎么肿起来了?”
方鸣谦顿时紧张起来,要张振振退后,自己收拾了作业本,穿好衣服背上书包说:“我可能被徐平传染了腮腺炎,你别靠近我,这是烈性传染病。”
方鸣谦跑回家,李秀兰已经去上中班了,他跑去外公家,沈勤囡正在厨房里炒菜,方鸣谦揉着酸胀的腮帮,对沈勤楠说了腮腺炎的事。
沈勤楠听完,叫他站着别动,用抹布擦了擦刚炒过菜的锅铲说:“我给你弄一下就好了。”
她扶住方鸣谦的头,把火热的锅铲往方鸣谦腮帮子上一按,方鸣谦嗷一声怪叫,挣脱了沈勤囡的手,捂着火烫的脸颊跑出院子,躲回自己家,任凭沈勤囡在门外怎么劝说,都不肯让她烫第二次。
傍晚在外公家吃过晚饭,方鸣谦就觉得自己不行了,膝盖和肘关节发酸,浑身无力,他头晕脑胀往椅子上一坐,摸了摸自己额头,烫得吓人,把头往后一仰,就失去了知觉。
迷迷糊糊里,方鸣谦觉得自己在飘,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从小到大只要自己一发高烧,就会做同一个梦,梦见嘴里含着一只黄色乒乓球,黄色小球在嘴里越变越大,撑得嘴巴酸痛难忍。
梦的第二阶段,方鸣谦灵魂出窍,看见自己脸颊变得肥大透明,长出了青蛙一样的气囊,两个气囊圆滚滚地鼓起来,气囊那层白色薄膜上,青紫色的毛细血管清晰可见。
到了梦的第三阶段,黄色乒乓球变成了红色大气球,在嘴里无限膨胀,腮帮酸胀难耐,脸颊上的两个气囊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嘭地一声炸开。
方鸣谦在脸颊爆炸的恐慌里醒来,却睁不开眼睛,一阵刺痛里,感觉到自己正在被针戳,屁股上那一针又酸又痛,接着手背上也疼起来。
昏昏沉沉的方鸣谦猜出了大概,自己应该是躺在医院里打吊针,浑身高热的方鸣谦迷迷糊糊睡去,醒来时又发现自己站在厕所里,对着臭烘烘的尿槽撒尿,撒完尿,李锡生又把他抱回病床。
不知道睡了多久,方鸣谦觉得口渴得厉害,他努力睁开睁眼,看见头上倒挂着一只盐水瓶,一个个小气泡从瓶口往瓶底飘,在玻璃瓶边缘聚成一排小珠。
吊完盐水应该就退烧了吧,方鸣谦想。那个梦又来了,方鸣谦在气球爆炸里反复醒来,随即又昏昏睡去。
又不知睡了多久,方鸣谦才在一阵刺鼻的怪味味里醒来,他睁开眼,看见眼前放着一只凳子,凳子上摆着一只白色搪瓷杯,李锡生在一旁,正在用一团凉冰冰的东西涂自己的耳朵,方鸣谦问:“公公,你在干嘛?”
李锡生被方鸣谦吓了一跳,没说话,又低头用沾满酒精的棉球继续涂方鸣谦耳朵,方鸣谦挣扎着要坐起来,李锡生这才明白,方鸣谦这一回是真醒了。
他捏着棉球递到方鸣谦鼻子下说:“我在用酒精给你涂耳朵降温。”
李锡生扶着方鸣谦坐起来,方鸣谦伸手去摸腮帮子,摸到了厚厚的一层纱布,李锡生按住他的手说:“别动,贴这个是治病的。”
方鸣谦觉得两颊闷热难忍,他不管不顾把纱布扯下来,看见手中黑乎乎的纱布上贴着两片黑绿色的东西。
“这什么呀,”方鸣谦叫起来,“味道难闻死了。”
李锡生拿过纱布说:“这是仙人掌!贴了就好了!”
方鸣谦执意不肯再贴,他喝了满满一缸水,撕着仙人掌在脸上留下的胶状物对李锡生说:“公公,我感觉自己睡了好久啊。”
李锡生说:“好久?你睡了三天三夜,我们都怕你脑子烧坏啦!还好你醒过来啦。”
方鸣谦抬头看看窗外,一片漆黑,病房里亮着小灯,房间里其他病号都在睡觉。
“我这是怎么了?”方鸣谦问。
“你啊,被传染腮腺炎,然后发高烧,到四十一度,昏迷了。”李锡生说。
“都是徐平那个家伙,”方鸣谦怨恨地说,“就是他传染给我的。”
“你们班一大半人都被传染了,”李锡生说,“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腮腺炎大爆发。”
方鸣谦眨眨眼问李锡生:“公公,那我还要住几天院?我要回去上课。”
李锡生从脸盆里绞了一条湿毛巾,搭在他脑门上:“新来的朱老师来看过你了,叫你安心住院,等病好了再去上课。你们班好多人跟你一样,都在发烧住院。”
方鸣谦立刻想到了张振振,要是大耳贼被自己传染了,那就完蛋了,少不得要挨她几拳。
和外公又说了一会话,天就亮了,李锡生出去,买了小笼包和豆浆回来。
过了一会医生来换班,给方鸣谦换了两瓶盐水,沈勤囡也来换班,李锡生回家睡觉,方鸣谦说:“婆婆婆婆,我躺得无聊死了,你回去拿几本书给我看。”
沈勤囡问方鸣谦要看什么书,方鸣谦说要那套新买的机器猫漫画。
方鸣谦躺在床上看机器猫漫画,一直看到下午四点多,沈勤囡笑起来指着门口说:“跟你玩的小丫头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