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远足者
作者:半脸怀秋      更新:2019-10-04 18:08      字数:4031

舍不得来路的风景,也怕那去途的恶心。

不知从何时起,我立志做一个远足者;时间的概念从脑袋中投射到日月星辰,却是来源于枯荣生灭,而在有些时候,它就变得模糊了。“远足”肯定是要离开,无论是为了寻找还是为了逃离。“离-开”是不确定中所确定了的。

我决定离开的时候尚不明了我拥有过什么,离开之时也不甚清楚逃离了什么;当我们做下一个决定的时候,往往选择把它当成确定了的答案,显然,“为了离开而离开”貌似不像一个假借口。老实说,那一刻的我是六亲不认的,超脱伦常的,微小脆弱的。我将自己抽离,只留一只大手像拨弄棋子一般对待身边的人。生命又好像水循环,有时咋鸣骤暴,有时扑朔孱转。当我想到为了一口气,为了面子活一辈子的亲人,被人扯着面皮吊着气的时候,我曾狠心宽慰自己:我都受得了,他们有什么受不了的。这是我错了,因为我从来不是为了面子,为了争一口气活着的人,我不知道被人扼着喉咙的感受。这种特别的感觉。

一般来说,十岁以前人的基本性格就已成型,然而在长辈们的眼里,孩子就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别人多风光我就该多上彩。有趣的是,但凡和差的勾上了就得挨一顿训。然而事实上,长辈们辛苦操劳一辈子,吃的苦给的爱,但有时,亦或许经常,我收到的不是爱——以前我这么认为,现在亦如此。或者说,我活在他们的期景中,可惜我拒绝了。这是不孝。之所以说不孝,不是因为我否定了为他们的辛苦而回馈的责任——这又是一定的——而是因为我没有“归来”,我做的,只是将不必要的钱于节日生辰供于他们,话虽不多但少了争执。而这其中的五味驳杂我想始于显现自身存在的冲动。

不汇小流无以成江河,不借风势星火亦难燎林原。不提“无-有”的奇妙,单是这“微-显”的学问就难以琢磨。这并不是说它很深邃,而是难以把捉。当我于埋头苦走之粗喘停歇之际才开始梳理,因为我不想累死,尤其是被大海打了一巴掌后。

初时,于小镇工厂,有一个问题和一个答案让我记忆犹新。刚开始工作,我就被问为什么会到这个小厂打工,一个月两千左右,从天亮到天黑。我解释了一番,带我的大姐转头就说我是来体验生活的。因为我难以理解我赚钱做事和他们赚钱养家有什么不同。之后一次吃午饭的时候,一个老倌坐我对面问我为什么不读大学跑到这个厂里打工,没等我咽下饭他就追问我是不是在学校犯了事,我只好瞪了他一眼不做回答。奇怪的是,我那时明明戴了眼镜,言行也不跳脱,还有张小白脸,何以得来如此的揣测?其实,包括我在内都是不吝用最恶毒的揣测去**他人的。

次年夏,去市里做近视手术,如果不是护士小姐长的漂亮我怕是会哆嗦的。其后体检未过关,我也不吐槽镇上人武部的领导了,毕竟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地位是会滋生一些不好的习惯,于我也一样。后来,我莫名其妙地被长辈指责体检前夜喝酒,我是无从辩解的,我只想尽快离开。初时,我夸下海口说,从军不行就赴国外,但事到跟前,我怂了,我怕了,两股战战之际犹记起面试前坐过了两次公交不敢下车,竟也轻松了些。于是打点行装去往滇边。

有趣的是,走之前长辈问我是否有同伴,到之后又再次被人问起。我从县城坐车到市里,又在市里搭乘公交到区县,才开始徒步。我曾一度讥笑自己既已决定远足又何必搭车,之后才想明白是为了更快的离开。

从遂宁到乐至,我怕了,于是决定乘车转去蓉城再搭乘火车赴昆明——我害怕的时候便如此宽慰自己。在火车站被没收了小刀,罚款教育,起初我是有点不服气的,更觉失落,但火车上的一个淘气的小朋友倒让我想通了其中关节。我是完全没有理由将隐患带到他身边的,我也不愿如此。至昆明后天气变化,我花了六块钱坐公交到安宁市,便从此又开始徒步,此后四天余吃了不少苦头,末了于青龙峡戏剧性地迷路,翻过大山到了楚雄州内,便坐了车去往楚雄直赴腾冲。

这个过程我初是难以启齿的,后来工作一段时间倒好了,就像如今我能坦然地说小时候的我把玩过糖鸡屎。一笑而过。于腾冲近一年可说可思的倒只有两个,一个是我做的,一个多是我看的。

腾冲最令我挂念的是国殇墓园,年前几乎每周我都去,后来我渐渐不去了,因为各路导游令我不喜。我常去看望的是一座访客最少的墓,它代表的是陆续寻回的烈士及仍未归家的烈士。要么清晨上班前要么中午下班后,一枝菊,于小石阶静坐十数分钟。我不喜欢旅游及游客,尤其是在这肃穆的环境中,但当我遇到一位北方的阿姨坐在我旁边抽噎的时候,我才明白我的刻薄,于是我之后发现了更多的尊重、感激、怀念、痛惜——这些从不缺少,只是之前我未曾在意。后来我少去了,但当客人询问景点的时候我常说此处可去。这是我收获的珍品。

另一个可说的却不太好,“不好”不是说“错误”“坏”“恶”,而是说它更需要思考。因为我也参与其中,所以我还是说我自己。我只是一个服务员,而且是外地人,要想模糊这个界线,我必须得做点什么。第一个晚上,我就重新入坑王者农药——其实或早或晚,我都会入坑——然后贡献出我从老家带去的酒,我当时没喝。但我后来倒是常喝。餐厅虽然经营的是较上档次的野生菌美食,但也接旅游团餐,而在餐厅里最难以抵制的是什么——食欲。上班第一天我挣扎着吃了一牙剩下的西瓜,后来但凡瞧着干净的菜好吃的菜,我也加入了这“捡食小分队”,再也没有内心的自责,只是需注意餐厅形象,不被其他客人发现。当了领班甚至主管之后不得不规范这捡食行动了,得让我们下面的人有得吃,上面的人不挑刺。之间有人事变动,矛盾激化,于是我尽量谨言慎行,因为我没看出有所谓的“好人”或者“坏人”,都是些过日子的小人物。而我身为小人物,那就得有自觉,没必要就不争风头。后来矛盾戏剧性地激化,表面上的和气都难以维持,私下里更是指责吵闹,甚至于我将离之时,有几位还跟风。我躺在凳子上睡觉的时候不禁就会想,老板是否会认为我是挑唆之人,然后我会笑,就像看戏一样。不过我这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坐着说话腰也不疼——毕竟从一开始我就给自己“过客”的定位,但我不可能长时间做局外人,而当我入局的时候也难免会“演戏”给局外人看。

归期将至,我数次修改计划甚至于放弃了龙陵一行却也止步于大理州内一县。我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这种感觉来时亦有,归时更明显了,但我不清楚。走史迪威公路,溯怒江,十数步一歇的山路,山腰蜿蜒的国道;日曝雨袭。打败我的却很可能是一条毛毛虫?我脖子上起满了疹子,我能做的就是用浓盐水清洗,我能用抗生素吗?不能。于是我哆哆嗦嗦抽了一支烟,便逃了。刚好遇到一位绕云南骑行的小伙,他比我厉害多了,更使我羞愧。我将便于携带的蛋白棒送他以减轻心里的愧疚,他回赠我一些纪念品并劝我坚持下去,我却是携宝溜了。于是我提前一周到了大理,火车票改签麻烦,攀枝花一线停运,只好去昆明转车。我老实的上交了禁运品,寄运了其他装备,颓然地坐上火车。不想却遇到一位军事学院的年轻人,他看我的着装、手臂上的晒伤和疲惫样,认为我是学员和我聊天,我实在不好意思装模做样便说自己是预备役的一员,随后才明白我的说法会让他产生误会于是在小站逃下车,我实在不希望有需要我这类预备役的一天。

回老家后没几天,有长辈住院,于是我在完善了海南计划后便答应帮忙照顾,我忽视了某些东西,以至于这近一个月时间所经历的显得有些奇怪。奇怪的宜想不宜说。

对于前时的某些不妥之处不得要领便去了海南,本来计划找一份船上的差事做三两年,然后有可能再赴外。但从海口向东绕到文昌又回到海口,我深深地怀疑我的结局会像被冲到沙滩上的死鱼一样;被浪冲上来,被鸟啄几口又被带回去,又被抛上来给苍蝇叮了并将不知数的卵注到我的残尸里,最后留下白骨被埋进沙子,或许有一天还会被好事的小孩寻得宝藏般抓在手里。三天时间,我都去海边,晌午就拿饼干充饥,最后突觉啪的一下被打了一巴掌。我灰溜溜的捂着火辣辣的脸匆匆折回来。

我终于知道那种不好的感觉是什么,我才明白,我不是枕木下的碎石,来凤山上的古树,怒江里的浮物,随浪的死鱼——我和它们没有什么不同,但我却不是它们。我很高兴,因为我感觉“镜面”是存在的,有那么一丝可能我能触碰到它或者触摸到它,甚至能趴在上面使劲往里瞧。

而这就是我寻找的,虽然它不是一个广延的物,但此时用“寻找”一词没什么毛病。起初它就像翠屏香薰珠帘后的美人,让我感觉可以轻易将她拦入怀中一探究竟,哪曾想这跬步之间竟似有石兵八阵,却又留我九死一生。

我不曾胸怀宽广,于是我爱计较,经常充满了愤怒,我还曾不喜欢交谈,这就让某件事不能轻易隐去,这样我就成了爱挑毛病的人。但是微不足道的我的意见犹如纠缠在当事人环围的蚊蝇,大概我是真受不了那种反应,才第一次将自己抽离,而后果之一就是我发现了更多的不合时宜——我更痛苦了。“谎言”“伪义”“欺媚”“自我”“物欲”等等,这不是一组贬义词它们只是摘取了的一朵浪花,却像长有恐怖口器的蚊子使我抱头鼠窜。我逃入了灰茫茫;孤零零。

我很感激崇高的奉献者,他们给了我一种触手可及的温暖使我不曾迷失,而现在我对“美人”有了领会,我就像得了糖果的孩子般手舞足蹈,但它的奥妙何其深远,我不得不计划下一次远行。我感到恐惧。

我给自己更多的时间以变得坦然些,但这恐惧裹挟着美好夜夜造访,我放下手头的东西躲在小屋里。我在街上走着,前面抱着小凳子的小朋友可能察觉到我的脚步,突然回头看我。我露出了人畜无害的笑容,他的表情变化转达出一种恐惧,他快速的走开了,又停下来观察我,又跑开了,当他再次看见还跟在目光所及处的我的时候,他果断的跑到街那边。我看不见他了。机警的小朋友可能躲在障碍物后害怕或者早已汇入平和的人群。然而我无处可逃。

闭上眼睛的时候,许多印象浮现,它们触手可及,让我感觉身处广延的小屋中。当恐惧来临的时候,我无处可逃,而它尽可以一把将我抓住。那些不曾被察明的细微汇成一条黑色的大河横亘在我前方,有何器能使吾之难为易?

我从院子里摘下这枝不艳无香的花献给我的妹妹,祝她生日快乐。于2019.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