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九命向温若瑜示意:“咱们坐下聊。”
“将军也不必因为故人之情,而特别优待温某。”温若瑜突然有些后悔,或许不该提及祖父曾在长林军中。
“若公子不提,我也依稀觉得温姓着实熟悉。只可惜,从来都是听祖父和家父谈及温老将军的风姿,未曾得以一见。不过如今看到公子风采,依稀能想见当年。”戚九命突然恭恭敬敬向温若瑜行了一礼,却把他吓了一跳。
“将军这是作什么?”
“听了林若虚所作所为,总算能把当年那桩旧事串起来了。怕是公子还不知,若不是温老将军执意不肯,如今我得喊您一声萧公子,不,或许是某位世子了。”
戚九命对往事也不过是听祖辈们提及,所知并不详细,可那桩旧事反反复复听了太多次,早已知晓的细处,是不会弄错的。
“你应当知道,林若虚与甘州营以及你温家结下仇怨,是因为东海之战。”戚九命说道,“可归根到底,这一切的起源却因为萧氏。”
萧氏……皇族?温若瑜觉得自己和戚九命之中,一定有一个疯了。
其实,早已不能算是皇族了吧。当年撤了长林王府称号,萧平旌与林奚逍遥江湖,儿子取名为萧昱。谁想冥冥之中似乎一切自有安排,萧昱终究没能一生远离庙堂。在萧昱十九岁生日那年,边境风波又起,他知父亲母亲虽说从不谈论朝堂之事,实则一直心系天下百姓,既然边境有危,大梁子民本也人人有责,何况他还是萧氏男儿,身上自有长林风骨。长林王府不再,可长林情怀不移。萧昱便去了募兵处,兜兜转转,还是成为了大梁军中一员,只不过当时不在驻守北境的长林军中。更难解的缘分在于三年之后,萧昱与廊州梅家姑娘相识相恋,成了亲之后,顾念妻房娘家身体不好,呆在廊州的时间居多,便改编入了长林军。
梅家姑娘未出阁之时,与金陵城的黎家姑娘是闺中密友。后来黎家公子入了内阁为官,黎家姑娘成了太子妃,竟又这般机缘巧合地,萧昱又与天家起了牵扯。
当年东海之战爆发时,萧昱的夫人和太子妃均已怀有身孕。彼时的皇帝萧元时曾应允太子妃,临盆之际,让梅家姑娘每日可进宫相陪。算算日子,萧昱与夫人该从北境往帝都走了,带了一小支队伍护送,其中便有温若瑜的祖父。
“后来的事情,你一定是比我清楚得多了。”戚九命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也不免唏嘘不已。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牵扯,有时就是这般没有道理,“不过有件事,想来你们祖父也是不会告诉你们的,温老将军,也是个傲骨铮铮的好汉。
战功赫赫的萧昱,身份毕竟原本就尊贵,连打几场胜仗之后,被封为怀赤将军。可是妻子临盆时却因一路奔波的缘故,孩子没能顺利生下来。而温老将军因为征战南北,妻子病重时也不能陪在身边,病妻不到三十岁便亡故了。萧昱和夫人怜惜两个孤苦的孩子,便收养在身边,直到温老将军得以退役,才交还给他,后来温家移居至润城,之后,便鲜少有人知道这段往事了。
温云齐和温敬亭,竟是在萧昱的教养下长大的!那么他们莫非也曾见过昔日萧平旌与林奚的风采么?
想到此处,温若瑜禁不住心头一颤,心驰神往。突然间,他有些明白了当年在琅琊山上,师父对他说的一番话。
“孩子,人道我琅琊阁览尽天下事,所知所学都是这世间最上乘的学问,你怎么看?”
彼时温若瑜只有十多岁,还叫骆宇。他站在楼台上望着满眼的如画美景,耳边是鸽群往来的飞舞,脸上的疏冷清淡的神色,却远远不似一个孩子。
“就是因为琅琊榜揽尽天才奇英才,年年榜单更替,新人换了旧人,便更能知晓,所谓抢占鳌头,不过是几年的风光。真正的上乘学问,不在学了之后能否在琅琊榜中占得一席,而是如这山,这水,这风,亘古不变,惟守本心。”
“你这话,说对了一半。琅琊阁从未汇集上乘的学问,在琅琊榜上的奇英才,也不是天下最拔萃的人。”
“可天下仍年年奉此榜单为圭臬,难道琅琊榜竟曾出过错吗?”
“在这琅琊榜上的排名,自然是挑不出错处。可是谁又能说,此榜就从未出过错呢?”
当年温若瑜对这番对话,总觉得阁主有些故弄玄虚,如今却已彻底懂了其中的深意。
对于有心之人,才学、武功、样貌、财富……但凡施展于人前的,自然会被囊括入这榜单之中,所以排名本身,并无错处。可是谁又能说不在这榜单之中的,就不会是身手才学绝世之人?怕是他们不愿也不屑自己的名字被天下人记住吧。如今可还有人记得萧平旌的姓名?他有何曾在意过被人遗忘?就连那幅《寒江笛声梅映雪》,若不是因为此画能换得万千心愿达成,还有人记得梅长苏的名字吗?
无妨。寒江犹在,笛声悠悠,雪中仍飘梅花香。
“你也想到了他们,是吗?”戚九命见温若瑜突然面色沉凝,却似豪情万丈,问道。
他们,是那些无字碑上不会刻下的名字吗?然而眼下,不是依然有人记得他们吗?情义千秋,风骨长留。
若是他们,是不是也会做出相同的猜测和决定呢?
温若瑜和戚九命静静地站在地图前面,各自沉默。
过了许久,戚九命终于还是先开口说话:“北境的情势,该当如何?”
“我可从没领兵打过仗,将军这句问话,是教我班门弄斧吗?”
戚九命摇摇头。那是真正的长林之子,那是怀赤将军!长林,赤焰……驻守北境的将士,有谁不因为这四个字而热血激荡?可是关于他们的兵书和传奇,却难寻踪迹。但温若瑜却在琅琊阁多年,翻看的珍贵藏书中,难道竟没有吗?
果然,温若瑜轻轻叹道:“一直不明白阁主为何逼我看那些,如今却是全然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