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初元二十三年冬月,燕京。
北疆大寒,天降暴雪,连续半月余不断,千里茫茫,万里冰覆。牛羊马冻死无数,百姓房塌粮断,冻饿死者十之七八,在最严重的漠洲,居然出现死城、死村,一郡县百姓剩下不足千人。
亘古未闻!
武帝看完漠洲刺史奏报,在大堂上气得摔了茶盏,指着吓得瑟瑟发抖的一干大臣:“不是说今年谷物大丰收吗?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饿死?一郡死绝,死绝哪!你们这是叫天下人骂朕昏君吗?”“哗”整个龙案上的折子等全部被皇帝扫到地上,龙颜大怒!
众臣冷汗直流!
“夏春秋大人,你来给朕说说,今年的粮食哪里去了?”皇帝指着治粟内史夏春秋,一字一句地说,“拜月节时你还给朕看北疆万民感恩伞哪!”
夏春秋早就瘫倒在地,面如死灰。大燕建国二十多年,前朝余孽不断,邻国边境骚扰,蝗灾,水患,天灾人祸,一桩桩一件件,处处都要粮食银两,本就国库空虚,寅吃卯粮,哪里会有余粮?但是皇帝喜欢听好话啊,喜欢天下太平啊,喜欢能臣啊,报喜不报忧能保命啊!
不要说治粟内史,就连廷尉、少府等等,哪个不是把问题压住,粉饰太平?夏春秋更艰难一些罢了,毕竟粮食不同于其它,有就饱腹,没有就直接饿死人!夏春秋从开始默认地方各州县造假浮夸时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他早就遣散了家人,独自一人在京,看上去清正廉洁似百官楷模,实际上早就是“裸官”一枚了!
夏春秋不说话,皇帝更怒:“哑巴了?不是说小麦、水稻均亩产两千斤吗?不是豆子亩产万斤吗?你把朕的粮食弄哪里去了?嗯?”
夏春秋闭眼又睁开,俯首声音嘶哑:“臣无能,那些都是假话,臣有罪!”
“哈,假话?你们听听,他居然说那些都是假话!”皇帝怒极反笑,“朕的好大人,你不要告诉朕国库没粮了!”
“是,国库没粮了!”夏春秋视死如归地说,“不仅国库没有粮,老百姓手里也没有粮,淮水一带百姓早就吃树皮、啃青草了!”
朝堂一片死寂!淮水一带那是自古以来天下粮仓啊,最盛产鱼米之地,他居然说淮水一带的百姓都在吃树皮!
半晌,皇帝转头,艰难地问秦少杰:“奉国侯知晓此事吗?”
秦少杰端正着步伐小步疾速走出来,沉声答:“启禀皇上,夏大人这次没有说谎!初元五年,淮水粮仓被东方氏余孽焚毁,五十垛存粮化为粉尘;初元七年,滨州、青州、淄川发生蝗灾,颗粒无收;初元十年燕江大水,褚城、霸州、巴县、花城遭水患,颗粒无收;初元十五年,西秦侵扰边境,二十万大军抵御强敌,西北粮食十之八九征为军粮;初元十五年,淮水一带大旱……”
整个大堂上只有秦少杰的声音,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清晰无比钻入皇帝和大臣们的耳朵里,如雷似鼓,震耳发聩,这些数字说明什么?说明大家一直拿鲜亮的绸布掩盖的恶疮被揭开了,鲜血淋淋,恶臭冲天!
秦少杰报完那些数据,又说:“那些天灾夏大人有及时禀报,皇上也及时下旨赈灾,夏大人并没有怠慢,对于贪腐也管理极严,绣衣卫并没有发现明显贪腐。至于人祸,去年开始,出现亩产万斤的情况,微臣有所怀疑,命绣衣使仔细前去各个州县查看,各级官吏均对粮食种植乐观,带指挥使大人去看的田地里,确实禾穗密集饱满,亩产万斤也不是没有可能……”
秦少杰顿了一下,接着说:“可是,副指挥使车千城在地方官吏不注意的时候去了田地再次查看,发现根部松浮,稻穗打蔫,轻轻一拉,植株居然被轻易拉了出来,原来那些稻谷是从别处移植过来的,虚浮者十之七八。亩产两千斤完全是人为编造,实则不足四百斤!”
皇帝面色如金!
如此,人祸,粮食就直接减产八成!
“夏春秋,朕要灭你九族,千刀万剐亦不能洗去朕之屈辱万中之一!”皇帝气得捶胸顿足,指着夏春秋的手指都在发抖。
秦少杰不待皇帝发飙,立即又说:“臣后知后觉,但事已无可挽回,臣与夏大人商议后,着人一力尽快补救,夏大人及工部所有大人均捐出了所有家产,包含祖屋均已卖掉。臣把秦家非皇上所赐以及祖宅外,其余全部变卖捐出,公主的嫁妆也已经全部捐出,派人陆续从蓬莱国购买四十船米粮,拜月节前已陆续入仓,尚可供百姓今年度日所用。为国安定计,微臣购买粮食是以绣衣卫副指挥使车千城私人酿酒名义购买。”
皇帝的脸稍有松懈,众人的心也放了下来。
这就是讲话的艺术!
皇帝缓缓坐下,仍是满面震怒:“夏春秋罪无可赦,收监,告天下,斩立决!家产悉数充公。族人流放,永世不得入仕。”
杀一家保全族!半年前他跪求秦少杰,秦少杰多方筹谋,当时回复:“兹事体大,本侯只能保你族人!”这也是侯爷帮他争取到的最好结果、最大恩典!
夏春秋叩头谢恩,其他朝臣五味杂陈,不予置评。
北疆之灾迫在眉睫,武帝指派亲王赵元梦并门下令韩默之即刻前往北地处理。二人接旨,与家人稍事辞别,立即备马车前往那冰天雪地的北疆而去。
范阳城。羊皮巷。
华少看李嬷嬷收拾行李,又看看灰蒙蒙的天,叹气说:“闻在宥天下,不闻知天下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这次寒潮百姓遭殃了,不闻上面那位如何赈灾。”
“尽人事听天命吧。奴婢现在还没有头绪呢!”暗香一个头两个大,要说别的事还好说,这可是粮食哪,那么多人的吃饭问题,连续多年大燕国天灾人祸不断,减产、绝产,全国都找不出多余的粮食来了。
更要命的是那位好大喜功粉饰太平,今年更是大面积绝产,人们吃树皮吃树叶,甚至易子而食,只怕明年更不好过,种子都没有了!
“我先去一趟兄弟之家,明天一早出发。”华少加了披风戴了帽子出门。
走到门口又顿了一下:“暗香,我可能回来晚一点,临走之前,我还是去看一下陈家少爷!”
暗香点头,自从十月会演出后在香满楼那次不欢而散后,再也没有见过陈川,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之后给他送过两次药和茶,在门口只是陈川的小厮接了东西,道谢,陈川影子也没有看见。
兄弟之家自从奉国侯府贺寿演出后,富贵之家邀约不断,演出繁忙,另外还有一事也忙得焦头烂额,那便是寒冬来临,慕名要加入的乞丐越来越多。天灾人祸导致生活愈发艰难,物价飞涨,原本一个钱就能买下几个馒头,如今十个钱才只能买一个麸饼,大米白面就不要说了,贵得咬手,兄弟之家看着赚了一些银子,但是张口吃饭的太多,席礼压力很大。
但同病相怜,不能见死不救,只得和大家商议后留下一些年幼的乞丐,很快院子里就挤得满满当当,接近两百人。
僧多粥少,这么多人在一个范阳,生计难以为继,众人商议决定子婴和小戏子带着六十余人留在范阳,席礼带六十人去淮阳,李贺带七十人去了抚宁城,开辟新市场。小渔还在和小戏子交接,开春后也去抚宁。
华少进了兄弟之家,小戏子、吴观带演员们在排练,子婴正在看书,看见华少来,赶紧拉过华少,拍拍自己床沿:“坐这里。”
子婴的床干净整洁,被子叠的棱角分明,床单雪白纤毫不染,枕头上一根发丝也无,比女子还要整洁。华少点头赞叹:“天下难事,必做于易,天下大事,必做于细!子婴,期待你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子婴微笑:“华少亦然!”
众人停止排练,围拢过来。
华少对众人说:“北疆受灾,百姓危难,扶危济困,人人有责,我欲前往,略尽绵薄之力。特向你们告别,望各位兄弟安心生活,无需担忧。”
小渔立即扑过来:“那你要去多久?还回来吗?”
华少抚摸他头上软软的黑发,安抚道:“这要看北疆灾荒多久能控制了,那里不需要自然就回来了,小渔还在这里,华某怎会不回!”
众人吃惊,寒冬腊月,北疆极寒之地,大雪封山,百姓冻死无数,华公子如此单薄的身子怎么能去那样的地方!
难以理解。
小渔噘嘴说:“赈灾不是官府的事吗?怎么用得着公子万里赴险?”
华少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曾闻:儿长犊壮须尽力,岂惜辛劳供稼穑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尽人事听天命罢!”
公子大义,众人一时无话。
华少微微一笑,安慰道:“李嬷嬷会陪伴我同去,但凡有机会,我亦会给你们带信,大家尽可放心。今我有一事要劳烦众兄弟。”
“华公子尽管吩咐。”公子所愿,兄弟之家自然会赴汤蹈火以求之。
“北疆赈灾,温饱首当其冲,大燕这两年大面积欠收,国库想来也不充盈,我意下想要发动百姓捐助,银钱物件均可。我在北疆找亟待帮助的州县,你们在这边寻找热心人募捐,如有难处,可找翟掌柜和陈川少爷求助,我今日亦去拜会他们。”
一众人就联络方式、募捐细节,详细商定,不知觉就到了晌午,华少起身告辞,众人俱极为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