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且说说北疆的受灾情况。”
“回圣上,北疆此次受灾极为严重,自出了塔里梅林镇一路往漠洲城,沿途暴雪堆积丈余深后,冰冻三尺,房屋倒塌,极少人烟,万村死寂。漠洲城往北,基本已无人烟。”周西门语调平平,就像陈述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没有任何情绪,“即便如此,百姓仍积极互助,寻找食物果腹,并无乱民发生。”
“唉,朕的百姓与朕一条心哪,他们受苦,朕怎能不日夜寝食难安?!”武帝叹口气,略微欣慰。
“他们对赈灾,没有什么异议吧?!”武帝貌似无意地说完,死死看着周西门脸上的表情,丝毫也不放过。
周西门有一瞬的犹豫,他不知道万石粮食的事情要不要禀报圣上,再者他现在怀疑万石粮食的去向是武帝指示。
本来他对武帝是极为忠心的,毕竟从十五岁他就跟在武帝身边,十八岁就被提拔为郎中令,少年英才,皇帝亲手栽培,他无论如何都应该对武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更应该表里如一。
但是,他出身官宦世家,除了在官场见多识广,还有周英老狐狸一直在旁边提点。他觉得此次去北疆,许多事都超出了他原来的认知。
而武帝显然对他极为了解,似是无意地鼓励他“爱卿无需顾虑,诸事据实禀报,朕不需要粉饰太平!”
周西门听这些话,犹豫一下,他自我安慰道,武帝也许不会那么无情,他毕竟算是一代明君,忠心与否,圣心自裁。
“其实还有一事,”他再三地犹豫还是讲了,“臣发现赈灾的万石粮食,其实……没有送给土匪,而是,不见了!”
“什么?”武帝极为震惊,“什么叫不见了?你可有详查?”
周西门此时有些后悔,但是已经说出,只好忠心到底“臣恐有负圣上所托,亦认真追查了一下,灾粮确实没有运送给匪徒,而是……而是……”
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说,如实说!有朕做主,你尽管说,不要怕!”武帝大怒,“赈灾粮,救命物资也有人敢动,面对如此大灾,千村灭绝,万人空巷,朕的百姓如此被人玩弄!……朕……朕要诛他九族!咳咳咳……”
武帝剧烈地咳嗽起来,德公公立即给他拍背,周西门也抬起头,急问“圣上,要不要唤御医过来?”
武帝摆手“咳咳咳,无碍,无碍,气急了点,缓缓就好!”
咳嗽了一阵子,武帝似乎有点累了,闭目斜靠,不一会儿,竟然发出均匀的轻轻的鼾声!
德公公轻轻冲周西门摆手,周西门正要退下。武帝忽然醒了“嗯,郎中令大人,刚才说到哪里了?接着说!”
周西门无奈,只好说“臣发现,这些灾粮似乎被王爷和刺史王允之王大人挪为它用了!”
“哦……”武帝似乎一瞬间的呆住,“朕的皇弟,朕的肱骨大臣,好啊,真好啊……郎中令大人暂且不要对外宣讲,此时朕命绣衣卫查,给朕狠狠地查!谁贪了灾粮,朕叫他吃的下,咽不下!”
武帝转脸看看德公公“宋德,郎中令大人此去北疆,劳苦功高,今晚赐与朕共进午膳!——哦,对了,张院正给朕调配的梅酒给郎中令一坛,尝一尝!”
德公公抬眼震惊地看了武帝一眼,武帝精明的眼睛冷漠地扫视他一眼,德公公立即垂首点头“遵旨”。
午膳十分丰盛,武帝坐于上首,周西门坐在下首,德公公服侍武帝,另外一个太监服侍周西门,不停地给周西门布菜,斟酒。
那酒劲极大,入喉便如烧刀子一般呛着喉咙,几杯下肚,周西门便有一些眩晕。
武帝不着声色地看了德公公一眼,德公公便抱来一个玉质坛子,轻轻给周西门倒了一杯酒,那酒里立即一股浓郁的梅香直窜鼻息,香得极为凛冽,周西门晕乎乎地端了杯,一饮而尽。直觉那酒香得很,但也似乎有一点隐隐的怪味,浓浓梅香,入口香醇甘甜。
饮了酒,德公公又亲自去泡茶,亲自双手奉茶给周西门。
茶水清澈,淡淡的碧绿,一丝丝梅花香气袅袅散开,沁人心脾。周西门叩拜谢恩!
武帝挑眉笑曰“这是张院正给朕专门调制的梅花茶,做工繁复,茶形且美,味道颇香,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缥缈仙。朕是俗人,不追缥缈,不欲入仙,只想做个饮水止渴的茶客,此茶虽非名品,却是朕独独有之!郎中令大人且尝尝!”
周西门点头,细细品尝,只觉得入口有些涩苦,入喉略有滞感,然而梅气扑鼻,唇齿留香。他是武者,对茶不多研究,武帝叫他喝,他便数口饮下。
武帝问他“此茶如何?”
周西门赧然曰“臣是粗人,不辩雅事,只得一个香字!”
武帝哈哈大笑“郎中令甚得朕心!——你离家月余,周大人只怕着急不安,吃了这茶你且回府,朕论功行赏,随后礼部将会将赏赐送与府上。”
周西门急忙起身谢恩,退下,本想去皇后娘娘那里接了祖母周夫人一起回府,结果皇后身边的侍婢说周夫人已经回去了。
周西门便径自回了廷尉府。
打马进府,管家周锐看见周西门回来,立即屁颠屁颠地往周英那边跑“老爷,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
周英正在和二儿子周源下棋,听见管家大呼小叫,抖着花白的胡子,也没有吱声,捏着的一枚黑子却再也落不下去了。
周锐还在旁边热切地等着周英的反应,看着他半天不落子,知道老爷虽然没有理自己,但是话肯定是听进去了。
这时候,周西门已经大踏步地走进来,在周英的旁边唤了一声“爷爷!”又跟周源唤道“二叔!”
周英叹口气,把黑子一枚枚收了起来“一不留神满盘皆输!”
周源道“爹,你这不是没有落子么?棋子不落,谁也不知道结局!”
“罢了!去书房吧。”周英起身,周西门连忙上前搀扶了他,祖孙两个一起去了书房。
进了书房,坐定,周西门双膝跪地“不孝孙,让祖父担忧了!”
扶起高大威武的孙子,周英使劲地拍拍他的肩膀,点点头再点点头,最后哽咽地说了一句“回来就好!”
周西门大惊,垂手站立,静等教导!
周英喊了周西门坐下“此去荒漠的历练如何!”
周西门不敢隐瞒,一点一滴详细阐述了整个救助过程,直到与华少分别前的所有事件。
周英听完,惊诧道“如此说来,那华少除了救回了太子和罗公子?还救了匪首一命?”
“不仅如此,整个北疆的百姓只怕也都是他救了!”周西门肯定地说。
“嗯?”周英不解。
周西门于是把华少设计了滑轮打夯机、对漠河破冰捕鱼、无偿发放北疆百姓的事给周英讲了,同时也讲述了万石粮食不知去向的事。
周英大惊,本来对华少惊才绝艳极为赞赏和好奇,结果听到灾粮遗失一事,顿时警铃大作“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万石粮食未曾送给匪徒,那哪里去了?”
“据孙儿派人暗查,这批粮食被王爷和王允之私分。”周西门垂眸,他当时也不敢相信。
周英听了全身发冷,不可遏制地抖了起来,脸色一时苍白“你,全都给圣上如实回报了?”
周西门不知缘由,急忙扶住他,急问“是!爷爷,你怎样?身体不适?要叫府医么?”
周英摇手,垂足顿胸“孙儿呀,你糊涂呀!你怎么……怎么能把这些都说与圣上?你在朝时间不长,对圣上还不够了解!你、周家,祸在旦夕呀!”
周西门虽有疑惑,但还是看向周英。
周英“你怎知这不是圣上……”
周西门瞬间想通了其中的道理!祖孙两个相对无言,全部面色皆无。
周家已经是家大业大,尾大不掉!退无可退,牵一发而动全身!
周英急忙又问“你给圣上说了灾粮之事,圣上如何反应?”
周西门“圣上震惊异常,气得几乎厥过去……”
“你确定看清楚了?”周英狐疑,且十分着急。
“确定,他咳嗽半天,似乎还打了个盹一般,半晌才又和我说话。”
“但愿一切平安,但愿是我多虑了!”周英后怕地拍拍胸口,颓丧地说,“你父亲在边关,掌管西北大军,祖父在朝任廷尉一职,你又担任郎中令,我们周家可谓是权势滔天,皇恩浩荡了!但谁又知道泼天的富贵伴随的何尝不是天大的危险?祖父日夜不安,如坐针毡!如今太子平庸,我们这样的勋贵之家更要夹紧尾巴做人,且不可一丝傲慢,否则大厦将倾,无有完卵呀!”
数日后早朝。
原本在宫内当值的周西门,被武帝特召入朝受赏。
朝堂上全体朝臣俱在,周西门恭敬地跪坐在最下端。
武帝先是表彰了周西门北疆之行,不负皇命,功不可没,表彰华少少年英才,挽救百姓于水火,深入匪穴,救回太子,不贪财帛,贡献战马;表彰凤鸣和方瑾……
讲完,满面笑容的武帝大手一挥——
赏!
除了正常的黄金和玉器等物,令朝臣惊讶的是,武帝为周西门赐婚赵元梦的嫡女菼郡主,择日完婚!
满堂皆惊!同一时间转头望向周英和周西门!
猝不及防的周英和周西门,几乎忘记谢恩!
赐婚?原本和皇家结亲算是泼天的恩宠!可是,这个赐婚……
周西门确实一十九岁,适婚年龄,然而菼郡主是谁?是有名的闯祸精、纨绔女,十个人九个见了头疼吓得跑,还有一个……被玩死了!
传扬最著名的一件事是去年大街上她当众扒一个男子的衣服。当时她和亲兄小王爷赵玉吉一起上街,在街上看见一个长相格外妖娆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黑发如墨,阳光下映射着一层银色的光泽,脸上有着一副连女人都为之嫉妒的精致五官,飞扬的眉,坚挺的鼻,感觉如同神造般丝丝入扣。即便如此,属于他的那份美丽却不带有一丝阴柔,那双幽深黑沉的眼眸里甚至沾染着一份令人不敢亲近的冷漠与疏理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菼郡主拦住人家不叫走,一定要拉住对方问到底是男是女,对方冷冷地看她一眼,理也不理她,径自地走了。
她愣怔了片刻,恼羞成怒,她,菼郡主,在这京都还没有谁不买她账,别说这个野小子,就算是太子哥哥,也是对她宠溺有加!
她指挥侍卫,甚至动了暗卫,拦住少年,一定要对方回答,不回答就扒了对方裤子。
小王爷赵玉吉看她玩大了,赶紧拉她回家,哪里拦得住,她一声喝“给我扒!”
就在大街上,那少年和她的侍卫打起来,结果杀了侍卫十数个,连周西门都出动禁卫前来阻拦,她也不肯罢休,一定要扒掉对方裤子,情急之下,愤怒至极的少年甩开王府侍卫,丢了一句“疯妇!不可理喻!”仓狂而逃!
菼郡主居然怒骂周西门坏了她的好事,周西门对菼郡主和一句“下官职责在身,请小王爷、菼郡主好自为之!”转身离去!
菼郡主在后面叫嚣“周西门,你傲什么傲?本郡主早晚扒了你的裤子跪我面前求我!”
这件事在街上传扬开来,百姓从此都喊菼郡主“菼半吊”!
也有好事者一直等待周西门被菼半吊扒裤子的美好画面!
畅想鼻血横流之胜景!
……
周英先反应过来,看周西门愣怔地看着武帝,知道这孩子懵了,赶紧地拉了他一把,跪在地上“臣谢吾皇隆恩!”
不料周西门五体投地“臣万分惶恐,恳求陛下收回成命,臣,臣……不愿成亲!”
武帝也不生气,只是如同长辈一般温和地说“为人子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怎能不成亲?郎中令必是听闻菼郡主混名在外,担心她欺负与你,朕也听闻你与她有些故事,这倒是好事,所谓不打不成交,自小你们一起长大,宫里宫外彼此相熟,总比完全陌生的好!”
周西门双拳紧握,头上青筋暴出,脸涨得通红,继续推辞“臣才疏学浅,只懂舞枪弄棒,实在不堪配郡主!”
武帝哈哈大笑“朕的郎中令是朕从小看到大,亲手栽培,如何配不上那个混不吝?!只怕以后还要你多多包庇容忍混丫头!这日子么,你们和王爷商议就是了,朕明白你们年轻人,都不愿受家庭拖累,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古如此,郎中令不必推辞,朕着太史院太史令南怀云逸大人选定吉日,朕定亲自看你们完婚!”
小王爷赵玉吉已经替王府领旨谢恩!
周西门还要坚辞,周英急了脸使命拉了他跪下谢恩!
此事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