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音儿找了个理由打发了陈娟儿出去，自个儿往侧房凑了凑，模模糊糊地听见许氏跟陈方忠在小声说话。

“我听说今儿音儿和妈吵架了？”陈方忠咳嗽了几声，道。

许氏沉默了一下，道：“妈因为熬药的事儿骂了娟儿几句，音儿吓得哭了几声。”

“到底是老人家，凡事都得顺着他们点，也省得他们生气，音儿年纪小不懂事，只能劳烦你多教教了，我妈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嘴虽然泼辣了点，但心地不坏……”

往日陈方忠说这些，许氏都是安静听着，但今日不知道为什么，却突然开了口，“今儿音儿又晕了过去。”

陈方忠语气一顿，随后语气略带了焦虑，道：“咋又晕了呢？上回吴医生不是都说全好了么？那现在音儿的身子好了点吧？”

“好多了，”许氏压低了声音，似乎有些为难，“就是吴医生那里的药钱，又多欠了一笔。”

陈方忠没有回答。

许氏叹了口气。

“她爸，我也没啥可怨的，他们答应不卖了音儿，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但现在这一笔笔的欠下去，咱家啥时候才有个盼头啊。”

陈方忠犹豫了一下，闷声道：“实在不行，你就去找妈开个口，当日我在山上采石的时候，赚的工钱都交给了她，现下咱家里出了这些事，她总不会真的坐视不理的。”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应该是连自己都不怎么相信了。

许氏没有应声，沉默了半响，只轻声道：“还是过些日子再说吧，我这边还能熬一熬，之前带过来的陪嫁，还有几个梨木柜子，大不了去镇上的当铺给卖了，看病吃药要紧。”

闷闷一声响，陈方忠捶打了一下自己的腿，他的语气带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都怪我这身子不争气！梅子，这些日子都苦了你了。”

许氏不觉眼圈都红了，“我倒是不觉得苦，就是觉得对不起音儿，今儿她还特意起来帮我做早饭，咱们这几个丫头，个个都是懂事的，我怎么就那么傻，人家说什么是什么。要是音儿真嫁过去了，日子过得不好，那我也没脸活着。人家要说我卖女求财，戳我脊梁骨的。”她低声啜泣道。

“胡说啥，”陈方忠的声音变得闷闷的，“音儿这不是活的好好的吗……大哥和大嫂他们也是好心……妈那边，应该也不是你猜的那样……”后面的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些年咱们干活在前头，吃喝在后头，从来都是一门心思，妈怎么说怎么是，我一个做媳妇的从来没说三道四，但是你亲兄弟那边，这回我可要真埋怨几句的，啥好心啊，咱们自个儿心里明白就好。今天这个事，要不是音儿跑去跟她爷说了，还真的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想一想，他爷以往常跟我们说，咱们是一家人，遇到难处要互相帮衬，但如今我这心里，就好像浇了一瓢冷水。”

许氏到底说不下去，从低声啜泣转为呜呜地哭了起来。

很长的一段时间，屋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陈音儿叹了口气，转身回到了炕上，没再听下去了。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她这炕上铺的是稻草，床单是耐脏的蓝色粗布制成的，上面打满补丁；上面的薄被也是补丁套补丁，里面的棉絮已经结块了，压得死板僵硬，这老陈家的日子，看来过得并不好。这时候虽说是进入了新社会，但农村里大部分人仍旧多愚孝，陈老四这一对夫妻，也还真是向来忍让孝顺至极，即便如今因为卖女之事，许氏心里颇有怨气，也不敢对着王氏稍作颜色，即便是始作俑者陈老大那边，她也不敢多说几句，看来，她陈音儿若是想自己过上幸福的生活，除了自个儿想法子多赚钱外，只怕还要把她爸妈的想法尽数扭转过来。老天爷既然给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便要努力经营，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庄稼人没有白天躺炕的习惯，陈音儿刚在这边想了会儿自个儿的事，就听见陈梅花在门口大呼小叫：“妈说屋后面的菜园子里该锄草了，人都死哪儿去了，这一个两个的，咋都瞧不着呢。”

她那嗓门儿又尖又厉，直直往人耳朵里钻。

许氏红着眼眶从侧屋出来，急匆匆就要往外走。

陈音儿从炕上起身，“妈，你干啥去？”

许氏见她闺女唤她，住了脚，回头笑道：“音儿你先歇着，你小姑唤呢，妈得赶紧去菜园子干活了。”

外头日光正甚，晒得人几乎要脱皮，音儿皱起了眉，“几个伯妈都在屋子里，这菜园子不该是妈你一个人去啊。”

许氏“咂”一声，爽朗一笑：“一个菜地里能有多少活，妈我一个人扒拉扒拉就做完了，哪里还费得了那么多劳力！”

说完就抬脚出了门。

陈音儿瞧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自个儿的母亲许氏是个闲不住手脚的勤快人，虽然有时候在孝顺这块儿确实会犯点糊涂，但其他事上确实做人无可挑剔，眼下人生地不熟，自个儿也该去村里看看，好好琢磨琢磨赚钱的法子，外面这时候刚改革开放，再怎么说，自个儿好歹是新世纪的大学生，总不能在这小村子里饿死。

想到这里，她利索的穿衣下炕，急匆匆往外走。

正巧在门口碰着陈荷花，对方抱着一箩筐猪草进屋，见她行色匆匆，表情惊讶了几分，“二妹，你身体好了么？这个点你出门去哪儿？”

陈音儿笑一下，“出去转转，就这么在屋子里憋着，早晚会出毛病。”

陈荷花一脸担心，不停叮嘱道：“二妹，你之前可真是吓死俺们了，这回好不容易好过来，可别再做傻事了！”

陈音儿出了门，“姐，我晓得的。”

一圈走下来，陈音儿终于意识到了这芍药村到底有多穷，这也是意料之中，这年代大家伙都从地里刨食，靠天吃饭，全国上下就没有几个不穷的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