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怜妇人的死,叫贺晳心惊肉跳。
苏朝朝没有说谎,京畿大牢里并不全都是罪无可赦的重犯,有的是像这妇人一样,身无死罪,很快就能出来和家人团聚了。还有一些,小偷小摸的少年。都在炸裂声中,成了血肉模糊的尸块。
当然没人敢让苏朝朝去看,可只是听着,都叫人心惊肉跳。
绿岫抛着暖炉,在手心打转,警惕的目光跟随着贺晳。
所有人都是这样的眼神,冷冷的盯着她。
正在她心胆俱寒的时候,苏朝朝却进了小院。有侍女过来搀扶她,将她带到了一处温泉,温柔亲切的服侍着沐浴、用膳,最后搀扶到了暖融融的火坑旁边。
苏朝朝支颐而坐,神色很是闲适自在,手中捏着一根长长的铁签,上面穿着两只看不出形状的小鸟,大概是麻雀?
贺晳冷笑一声:“皇后娘娘倒是不曾忘本?”
绿岫怒目而视:“再胡说,挑断你手筋脚筋给你塞进泡菜缸子里……”
苏朝朝支颐的手无奈一滑:“小姑娘家家的,乖一点。”
说着,丝毫不以为意,朝着贺晳招了招手:“过来坐下吧。刚才在院子里,喝了那么久的西北风,还不够?”
贺晳深吸口气,她吃过很多苦,骨子里虽然有清高和冷傲,这时候,都被压了下去。她慢慢走到火坑旁边坐下了,石头被烤的滚热,浑身都是舒畅暖融。
她目光缓缓移动,想着制服苏朝朝从这里脱身的可能性。
绿岫冷冷的瞥她一眼,往前稍微站了站。
苏朝朝笑盈盈的一挥手,将烤好的小麻雀递给绿岫:“不用紧张,来吃这个吧。公主惜命,怎么会自寻死路?”
贺晳收敛神色,将杂念都压了下来。她这些天在清花庵里,饱受折磨,连走几步都觉得心慌,想要制服苏朝朝突出重围,根本就是奢望。
“皇后娘娘很喜欢做饭?竟然还纡尊降贵,做给宫女吃。”
苏朝朝轻声一笑:“这丫头是我喜欢的。”她又问,“在山上可好?虽然清贫了些,但有利于你想些事情。何况,在这里,总比落到念均方和伏念手中,好的多了。”
贺晳咬牙道:“就算落到他们手里,也是我自愿的,我还有翻身的可能!落到你们手里,你们要杀要剐,随便!”
苏朝朝不气不恼,依旧是气定神闲:“何必说这种狠话?贺琅只是把你送回了清花庵,又没让人看着你,你要是活不下去,自己去死岂非容易?何必来激怒我?我要真想杀你,你再抱着我的腿,哭着喊着叫我饶命,那就太难看了。”
贺晳惜命,比她自己想的还要贪生怕死。哪怕如蝼蚁,如猪豕,她也要苟延残喘。
贺晳不断喘气,是气急了,也烦躁急了,可连一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刚才苏朝朝瞥她一眼,的确是有杀气,或者说,看她的样子,像看一个死人。
苏朝朝叫人拿了一盏茶过来,自己却没喝,反而递给了绿岫。绿岫刚吃完麻雀,受宠若惊的接在手里,涨红了脸,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敢。
苏朝朝笑着伸手,小丫头蹲下来,顺从的让她摸了摸脑袋。
“喝吧,乖一点。”
贺晳有些恍惚。
苏朝朝却猛的抬眼,冷冷的盯着她:“若是火器出世,死的就不会只是京畿大牢里那三百多人了。我大周边境数十万将士,哪怕是突厥人,哪怕是心怀不轨的外族人,每个人的家里都有翘首盼望,等待他们回家的亲人。所以,今日不论用什么法子,我总会撬开你的嘴。”
“你自然能负隅顽抗,不过,你是吃过苦头的人,早些年你流落突厥,过的日子凄惨无比,应该不会想让自己再吃多余的苦头了吧?”
贺晳茫然抬头。
这小院当然不是以前那个小院了。
可眼前这个年少皇后,言笑晏晏之下,将往事打探的那么清楚,连两只烤焦的麻雀都没放过。
她从小和张氏独居在清花庵里,记事起耳边身边只有她一个人,这个不可理喻、恨世嫉俗的丑陋妇人。她时常谩骂她,连个名字都没有,有时候叫她狗剩,有时候叫她阿猫阿狗,总之没有一个正经名字。
大概七岁那年,她被张氏打骂之后,觉得活不下去了,她跑了出去。天黑以后,黑暗化身恐惧把她包围起来,她后悔了,可是已经迷路了,她找不到回家的路,顺着微弱的火光,闯进山林间的一个小屋子里。
石头围成的火坑里,温暖的橙色火焰缓缓跳动。火坑旁边坐着一个人,她见过的人不多。但他肯定是好看的,英俊不凡。
他抬头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可怜孩子,有些吃惊,随后招了招手,把烤的有些焦糊的麻雀递给了她。
贺晳从来没见过这么温柔的人。
给她吃的,是他亲手做的,给她喝茶,是他亲手倒的。
她原来才知道,人们在一起,不是只拉着嗓子乱叫,也不是动辄用棍子抽她的脊背。
还有一种人,本身就叫温柔。
后来,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摇摇头。她被留在这个有个温暖火坑的房子里住了一夜,可第二天一早,就被两个板着脸的陌生人送回了张氏身边。
张氏欣喜若狂,头一次和她说了谩骂意外的其它话语,问她,是在哪里碰见他,和他说了什么话,又做了什么?
她什么也不说,张氏急了,最后告诉她。
“他是你爹!”
张氏很不安分起来,有一天晚上,用刀划开了她的手腕,把她掉在了房梁上。后来,贺晳被人救了下来,迷迷糊糊之间,听到了那个温柔的声音。
这次很是凛冽。
“……我一时心软,铸成大错。这是我一世苦报,是我的错,可不该报在她的身上,也不该让琅儿小小年纪承受失母之痛。”
他声音里有无尽的苦郁。贺晳还小,可一听他这样说话,就想起火坑旁,他偶然流露的冷郁,浓厚的化也化不开。
“我不会再心软了。”
从此后,贺晳再没见到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