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隆飞襄城,城外西郊。
四架牛皮大鼓如雷响动,拒马栅栏围出数千顷黄沙阔土。场上两批军士蓄势对峙,双方拉开有八百步距离。
东边一百骑军,骑士们身披寒光盔甲,人人腰间佩刀,手持一杆长枪,但是枪头用浸漆厚布包裹,尚且滴着殷红的水漆。战马胸膛亦是捆绑了一扎棉被。
西边步卒排兵列阵,数目足足翻了六倍。长枪、陌刀、步弓、绊马流星绳一一俱全。
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上,资历尚浅的年轻军官和前辈们三三两两各自成群,其中年纪更大官帽也更大些的老将们自然最为抱团,所以人数最多。他们当中最年轻的也早过了半百之年,不过他们并没有仰仗身份倚老卖老,此时跟四周那些晚辈们一样挺身站立,并不要求为自己特例添置座椅。
在年轻将士面前揉腰捶腿,亦或坐在椅子上大吐往日辉煌?这是那群娘们也似的文弱官员才喜欢做的事。
身为战士,身体可以老去,气力可以衰退,骨子里那股坚毅,与军人的尊严,却不可磨灭!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台上最靠前的地方蹲着一个年轻人!他眯着眼,双手撑在地上,倘若不是身后那些隆中郡内举足轻重的军统大人物们做陪衬,谁在背后看来,都会觉得这他娘是一个愣头愣脑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
年轻人连手都懒得抬起,冷冷道:“开始。”
守候已久的传令官挥动旗语,鼓声顿时高涨,骤如雨点,这鼓声里仿佛就有千军万马。
台上许多未曾亲身上过战场,却又憧憬金戈铁马;挥战刀取首级的年轻将士通通眼神火热的盯着演武沙场,恨不得披上银甲登上骏马,投入战场中酣畅厮杀。
东西两匹斥候几乎同时到达,双双抛下一句
“演武开始!”
便从容快速地退出沙场。
……
半个时辰之前。
一百步卒持长枪分三层居于前,又用一百健卒扛厚盾挡在长枪手一步之前,只为长枪争取再出一枪的机会。枪阵之后一百弓箭手搭箭在弦,蓄势待发。两翼各一百斩.马刀手,腰间挂着绊马流星索,可攻可守,进退有度。最后才是压轴的百人陌刀队,身披乌黑重甲,虽然手中的陌刀只是一支木棍,依然有一旦撞上,人马俱碎的气魄。
步卒对面,骑军都尉吕德褚身先士卒,尽管胡子已经发白,依然策马位于最前排,握枪的手犹如一把钢钳,他身上散发的气势与身边虎狼之年的年轻人迥然不同。没有兴奋浮躁,没有跃跃欲试,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养着气,凭借经验打量着到前方步军的这段距离。那是一种经过真正的战场拼杀,在数之不尽的生死关头当中淘砺出来的气魄。
众健骑当中一人策马来到吕德褚身旁,身形在寒光盔甲的衬托之下,也不见如何巍峨高壮。吕德褚转头看见一张黝黑年轻的脸蛋,笑嘻嘻地瞅着自己,没心没肺的模样,一点没有大战将启的严谨认真。不禁脸色一沉,“二十!”
年轻骑士闻言,那张本就跟俊秀二字不沾边的黑脸顿时苦了下来,扯着尚且稚嫩的嗓子叫嚷:“吕大伯!不是说好五十嘛?我可手痒得紧吶,二十个小卒也就够我活动活动筋骨!这么着,一人退一步,四十五!”
二人身后的同僚纷纷哄笑,这哪里是一人退一步,分明是你苏卜退一步,吕都尉退了十几步嘛!
“二十弓箭手!”吕德褚抹了抹白花花的胡子,看也不看身边那个下地武艺一般,上马则如有神助,“陷阵营”实打实排行第五,叫苏卜的雏鸟。还不忘又补上一刀“用枪再挑翻一个,就饿你一顿!”
少年苏卜害怕一个不小心连二十个弓箭手都捞不到,不敢再说话。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退回队伍。
正郁闷,右手边一个不轻不重的手肘撞了过来,腰间的甲片被撞得哗啦啦响动。死党李况,小名二狗子,凑上前来细声道:“阿不,我说你傻你还不承认?”
苏卜翻了个白眼,面对死党的落井下石,早就习以为常,脱口而出:“我叫阿卜,不是不是的不!”
李二狗子一手牵住苏卜胯下那匹黑马的缰绳,一手搭在他肩膀,木制长枪斜斜插在身边,什么上马长枪不离手的军律,早给他抛到九霄云外。那张长得可以祸害黄花闺女的英俊脸皮,偏偏露出一个有些猥琐的笑容,眨了眨细长眸子,撺掇道:“你想不想打场酣畅的仗?”
“你有法子?”
李二狗子搓了搓手,望着天上的白云感叹道:“最近手头有点紧啊!”
苏卜家境贫寒,一家子就依靠他那点微薄的军饷度日。平安无事尚且勉勉强强,一旦沾染个伤寒疟疾,就得四处赊药借钱。李况明里暗里不知帮了苏家多少次,却从不嫌弃苏卜的出身。苏卜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缰绳,低声道:“对不起!日后……”
他本来想说日后一定将向你借的银子双倍还你,李况却打断了他:“本来还打算无论如何都要趁机要挟你去喝一顿花酒,可惜前几日返家路上遇上个卖身葬母的小娘,长得水灵水灵,就给娶回家做了个小妾。”
“咦!你不会以为做大哥的要跟你讨还银子吧?你要是敢这么想了,你大哥我就敢打得你满地找牙,跪地叫娘。”
苏卜抽了抽鼻子,齁声道:“你也得打得过我!”
李况伸手过来按了按他腰间的木刀,道:“木鱼脑袋!吕老头只许你的长枪挑杀二十个弓箭手,剩下的,你不会用刀砍啊?”苏卜恍然大悟,这么说来,我也不算违逆军律咯。
暗自好笑,李况忖道:“真到了两军较量的胶着时刻,吕老头哪有闲情顾着看督你,还不是想怎么着便怎么来?真是呆瓜!”
这时一匹甲等战马飞奔而来,马背上的斥候骑力高超,身形随着马背一起一伏,却没有似乎气短的迹象。眨眼奔到眼前。吕德褚向那名普通的斥候点头示意,那斥候却十分倨傲,看也不看那骑军都尉一眼,撇下一句“演武开始!”便调转马头迅速离开。
偏偏百来号骑军对此没有半分气恼,望着他和甲等战马离去的身影,大都有些艳羡神色。要知道军中斥候虽然军衔不高,但在同僚之间地位极高。他们有两项最令人钦佩的本事,第一项是逃命!燕隆军“枕戈营”中,曾经就有过一支叫千步的斥候小队,仅仅五十人愣是从敌军十八队轻骑共计两千余人的围剿下成功脱身,将军情送达百里外的另一座军营。另一项本事,就是杀人!在战场上,武艺高超不代表杀人就多。能当燕隆军里的斥候,无论马上马下皆要能够作战,刀枪弓弩必须样样熟稔!他们杀起人来也是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苏卜放在骑军之中绝对称得上第一等的好手,可是起初奔着斥候那丰厚薪俸去的时候,却因弓弩考核乙等、马下作战能力丙等而不予录取。
前方步军依兵法按兵不动!
吕德褚一夹马腹,默默策马奔走。身后九十九骑亦是一言不发,跟随都尉策马而动。以吕德褚为中心渐渐形成一线潮水,马蹄犹如鼓槌,大地就是一面巨鼓,每个人心中响起慷慨雄壮的征歌。
大约距离步兵阵列只剩二百步时,一线潮各有三十骑分别往左右两翼散去,余下四十骑依旧前冲。几乎同时,步军之中弓箭手射出的劲箭便泼雨般来到头顶。由于形成一线阵列,因此不必顾及身后袍泽,众骑或低头或扭腰或闪身,从容熟稔地躲避箭矢。只有当箭矢射向胯下战马时,才会用长枪挑开。
第一轮箭雨方歇,第二轮箭雨便又落下,因两军相距到了一百五十步,箭矢速度、威力俱是大增,必须出枪挑落,开始有人被沾红漆的缠布箭头射中,默默退出战场。第三轮弓箭紧随其后,准头大有提升,全部射向敌人胯下战马。有十数骑被射中,马上骑手依照规矩只能翻身下马,模拟真实战场马匹损亡的境况。战马受损者一律丢掉长枪,抽出战刀继续推进。
到了第四轮厉箭落下时,骑军中战马与骑士的伤亡已然成倍增长。
只是第五轮箭还未来得及发出,吕德褚率先撞开一张厚盾,接连递出两枪,点在长枪手和持盾力士的咽喉,继而撞向第二张厚盾。跟随吕德褚的三十九骑剩下二十骑,所有的战马都轻易撞开了第一道厚盾,一名络腮胡子的健汉领着四骑抡起长枪,专挑躲在厚盾之后的长枪步卒下手,每每出枪必有收获。
苏卜与死党李况跟随左翼骑军向旁突刺,一百斩.马刀斧手早已严阵以待,二人早早勒起马缰放慢马步,退在三十骑最后方的位置。乱军之中越是身手高超之人,越是不能过早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底下。这是李况说的,不过苏卜一直不以为意,认为这是李况为自己的贪生怕死找的诸多借口之一。
三十骑成锥角凿阵队形突进,利用马匹和长枪的优势或撞击或枪刺,不断重创敌人,一时间犹如狼入羊群,杀得怎叫一个酣畅。若非有不时几波羽箭和绊马飞索从旁干扰,刀斧手根本没有反抗之力。除却李况苏卜二人,其余骑士不断变换位置,替换前排体力有所不支的袍泽。
当骑队终于推进到距离步军中央位置的弓箭手们只有二十步时,苏卜嘴角一咧,策马欲出,怎知李况突然一把扯住他的缰绳!
苏卜座下的马匹人立而起,险些将猝不及防的主人甩落马背。收回仓促之间拄地的长枪,怒气冲天的苏卜骂道:“干.你.娘!老子差点着你这龟儿子害死!”
“撤!”
李况并不打算解释,拨转马头猛一夹马腹,干脆利落的当了逃兵。苏卜嘴里骂着.娘,仍然跟着他全力后撤。其余骑士动作亦是没有丝毫阻滞,几乎跟苏卜同一时间掉转方向撤退。
步军阵列重新合拢,这一趟冲击下来折损了十四名斩.马刀手,十九名斩.马斧手。其实对于整支步军而言,这并非什么不可接受的战损,甚至可以说是无关痛痒。
高台上许多将领感到匪夷所思之余也有些忍俊不禁,仅仅只是演习罢了,居然出现逃兵,果然是新兵芽子多败事么?
陷阵营的周华清周老将军吹胡子瞪眼,气得老脸都涨成猪肝色。偏偏不能将那几十个小崽子拉下来打够一百军棍,眼睁睁看着他们撒欢似的撤逃,愣是一丁点儿办法没有。
身旁多年的同僚调侃道:“周兄,这一着该是回马枪?只是怎的马都回到姥姥家了,这枪还没递出哩?哦!么的是神来之笔,我等凡夫俗子难以意会!”
周老将军脸色一阵青一阵紫,却又无话可驳,他实在难以说服自己,那班新兵伢子的撤逃会是什么妙手。
观战台最靠前位置的那个年轻男子终于直起身来,朝着三十骑后撤的背影咧嘴一笑,用不大不小,周老将军却刚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悍卒易得,良将难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