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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悠扬的笛音响起。一缕幽咽的箫声追着笛音相和,宛如夏日凉风,沁人心脾。扶余隆修长的手指抚过琴弦,袅袅琴音中再次献唱:“白露欲凝草已黄。金管玉柱响洞房。双心一影俱回翔。吐情寄君君莫忘……”随着曲调回归清丽婉转,扶余隆的声音也在纯净中多了几分成熟沧桑,好似江南烟雨,品之愈发隽永。舞姬们的队形再次变换,金色舞衣上前领舞,她宽广的舞袖和巨幅裙摆上压满了各色争奇斗艳的菊花,衣袂飘飘、白纻轻扬间,水样明眸别具优雅风韵。
扶余义慈笑道:“又换一种口味啊,有这么古灵精怪的老板娘,难怪文君楼的生意那样红火!”
恩古嗔道:“王怎能把如此美妙的歌舞与酒楼比较?当真是……气煞君子,唐突佳人啊!”
扶余义慈笑道:“看来爱妃对这歌舞颇为满意,如此甚好。本王的比较有何不妥?圣人都说了,民以食为天,又说‘食不厌精、烩不厌细’,可见美食是世间顶顶要紧的;又有词云‘秀色可餐’,分明是对佳人的赞誉,怎的便唐突了?”
恩古咯咯笑起来:“王油嘴起来,却也是百济一绝。要说文君妹妹还真是生了颗七窍玲珑心,也难为三王子能在几天之内将事情张罗得像模像样。”
扶余义慈捻须颔首,笑而不语。
周围人等听见这番对话,不由心思飞转,打起各自的小算盘来。
台下观众里也有人窃窃私语:“那台上抚琴而歌的,好像是三王子殿下啊!”
“真的是唉,是三殿下!”
“哇,王子亲自登台,何等盛况!“
“三殿下的歌喉,百济无双啊!”
“我等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泽啊,能有如此的幸运,一睹神仙风采……”
……
话题迅速传开,百姓们惊奇之后,更是激动不已。
此时,台上换成了一身白纱纨素的舞姬上前领舞。只见她白裙上绣着疏落淡雅的梅花,纱衣和白纻上是闪亮的银线勾勒的片片雪花,整个人透出一股清冽之气,令人见之忘俗。广袖拂过,竟真有雪花冰晶飘了下来,还带来一缕若有若无的梅花幽香。
“寒闺昼密罗幌垂。婉容丽色心相知。双去双还誓不移。长袖拂面为君施……”方文君怀抱琵琶轻拢慢捻,再度发声。歌声空灵飘渺,曲调古意盎然,虽近乎雅乐,却不艰深刻板。观众们无论层次高低,大都生出怡和宁静的欢悦感来。方文君生性活泼,对雅乐本无偏好,从耽罗岛回来后突然有了兴致,与扶余隆等人编曲排练时便将雅乐融入了这曲《冬白纻》,竟是极其成功。
城楼上,腹有诗书曲乐的宗室贵族们个个动容,就连辈分最高、极少露面的宗正扶余珪都忍不住苍声一叹:“扶余隆,还有这女娃,我百济还真是盛产……人才啊!”
至于台下的百姓们,更是八卦之心大盛:“唱歌的美人儿该不是三王子妃吧?”
“我看像,夫唱妇随,佳偶天成!“
“依我看,那应该是公主,王子的妹妹!“
“美得不像话啊,不是神仙就是……妖精!“
“去去去,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文盲!那是文君楼的老板娘,我去吃饭时见到过!“
“原来是她!听说她是我们百济第一美女啊……”
“哇……”
银装素裹的舞姬是五人中身材最纤细的,身姿格外轻盈飘逸。她的气质装扮虽然清冷,露在面纱外的美目却熠熠放射着希望和喜悦的光芒,配上轻灵绰约的舞姿,白纻舞轻曼飞扬的真髓在她身上体现得最为精彩。此刻她心怀感激——文君小姐不仅许了她们想都没想过的丰厚赏赐,还请三王子允诺还她们自由身,她要用这支完美的舞蹈来惊艳全场,报答文君小姐和三王子的恩情!只见她踮起脚,足尖着地,整个人旋转起来,一丈多长的白纻上下翻飞,衣袂环佩飞扬如水,银色舞鞋上镶嵌的明珠光彩闪烁,当真是流芳散雪,宛如冰雪精灵……
坐在众臣首席的沙吒千福端起酒杯,笑道:“幽幽梅香还没赏够,马上又要换了,老臣借香献佛,敬陛下和夫人一杯!”他见扶余义慈发落了沙吒家的女人,就一直考虑着拍个马屁圆圆场子,看见王的心情好些了,才找了个由头献上祝词。
扶余义慈微微一笑:“老东西,鼻子倒灵!也真难为她们了,歌舞变换花样也就罢了,连四时的花香都能跟着变,怎么做到的?方才那桂子飘香真是沁人呐……今天咱们全都托了夫人的福啊!”
众人纷纷附和,遥向王座敬酒。
恩古笑道:“臣妾的生辰不过是大王福泽臣民的由头,岂敢居功?国色天香的老板娘自然最会调香,只是不知她们把香炉机关藏在哪里?”
谈笑间果然曲调、歌舞、香气再次变换。领舞的转成了紫衣舞姬,烟雾般轻软的紫绡上都是洁白的昙花,腰上围着一串串细小的银铃和金流苏。她的眸子格外深邃,带着夜的魅惑,腰肢柔软如灵蛇般,舞动出十足的异域风情。不少宗室贵族为之心神荡漾、呼吸加速。
“秦筝齐瑟燕赵女。一朝得意心相许。明月如规方袭予。夜长未央歌白纻。翡翠羣飞飞不息。愿在云间长比翼。佩服瑶草驻容色。舜日尧年欢无极……”这一次,扶余隆和方文君借用了天竺和波斯的表演技法,把对唱、伴唱、重唱全用上了,将这曲《夜白纻》的旖旎演绎得淋漓尽致。一时间气氛被带到了顶点,有人带头欢呼:“大王千岁!百济万岁!”陷在狂热欢乐情绪里的百姓也纷纷跟着高呼起来,“大王千岁,百济万岁”的喊声冲破云霄。
扶余义慈宽仁疏懒,为王二十年从未体验过这种万民拥戴的感觉,一时间豪情顿生,不由起身走到望楼边,向万千子民挥手致意。泗沘城百姓就没见过几次他们的王,下面的人群更加亢奋地欢呼起来。
扶余义慈贪婪地看着这一切,仿佛要把这一幕深深刻进自己灵魂深处。他的目光从狂热的人群转回到舞台上,扫过方文君,扫过扶余隆,又落在舞姬身上时,突然一阵落寞:“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吧……”他默默对自己说,是昙花,昙花一现啊!
曲终,五名舞姬齐刷刷跪地仰天,腰身折下,十条白纻扬上半空,在漫天花雨中完美谢幕。
喝彩声,掌声,山呼海啸,经久不息。
然而精彩还没有结束。
扶余隆和方文君身后的一对童子竟站在布满鲜花的大花篮里冉冉升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升上了城楼。城楼上的众人也是惊诧莫名:一是惊讶于机关是如何巧妙设计的,二是惊讶这俩“仙童”之一的居然是扶余文思!
两个孩子一个托着寿酒,一个捧着寿桃,径直走到扶余义慈和恩古跟前,行礼、献寿:“恭贺夫人寿辰。愿夫人芳龄永继!愿我王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恩古笑得花枝乱颤,扶余义慈更是笑眯了眼:“文思啊,你们这是扮的金童玉女?这小女娃是谁啊?”
扶余文思道:“金童玉女寻常人家也用得,配不上这样普天同庆的大日子,我们今日扮得是善财与龙女!她是我的大妹妹扶余文惠。”
“原来是扶余隆的长女。”扶余义慈心道。他四十几个儿女,孙子孙女不知道有多少,孙辈之中除了扶余文思也不认识几个。
“哈哈哈!说得好!不愧是我的孙子孙女!我看这丫头比文思还要俊秀可爱些……”扶余义慈跟恩古开怀大笑,将“善财童子”敬献的寿酒一饮而尽。
众人心下暗赞:“三王子这马屁拍的,竟把恩古捧成了观音菩萨,也不怕折寿!还真是煞费苦心下足了血本啊!“不过看扶余义慈那个欢喜劲儿,又有沙吒美人的前车之鉴,谁也不敢出来扫兴,还得争相上前奉承。
城楼下气氛同样欢乐祥和:谢幕后,扶余隆和方文君带着五名舞姬来到贵宾席,去给坐在最前排的二十几位鹤发长者敬酒——这些人是扶余隆派人请来的年高德劭、受人尊敬的老人,把他们接来安置在最前排的贵宾席,既图个高寿的好彩头,又与王室“与民同乐“的用意相合,还能彰显百济崇尚孝道的传统,一举三得。这些都是扶余隆跟方文君密谈时商量好的,一环扣一环,各有妙用。
那些老人仍然沉浸在神话般的表演中,现在“仙人”们竟来到身前给自己敬酒,一个个激动得老泪纵横,颤巍巍起身行礼。一个老翁拉着扶余隆的手哭道:“老朽活到这把岁数,有幸赴此盛宴,又能得殿下如此相待,就算死了也值啊!”
扶余隆强忍着抽回手的冲动,笑道:“老丈言重了。此乃陛下爱民之心,福泽我百济万民……”
老丈擦擦眼泪鼻涕,带头喊道:“谢陛下隆恩!天佑我百济!“其他老人也跟着喊了起来,逐渐汇成了整齐的万人高呼。
方文君朝扶余隆使了个眼色,扶余隆会意,几人很快抽身离开。
城楼上,扶余义慈再次被热烈气氛所震撼,似乎下了个决心。当扶余隆和方文君迎着宗室贵族们的各色目光出现在城楼上时,扶余义慈突然发现这个儿子秀色夺人,竟是最顺眼的一个,以前太忽视他了,至少他至诚至孝,人也厚道,能力嘛,今天看来是一直小看他了……想到这儿,扶余义慈高声道:“好一个‘佩服瑶草驻容色,舜日尧年欢无极’!嗯,老三,文君,来,快过来!“
狂欢还在继续,天色渐暗,突然一个礼花在天上炸开,让城上城下都暂时安静下来。随即有大嗓门的内侍在城上城下一齐声嘶力竭地宣布王命:“王三子扶余隆,仁厚纯孝,性行均淑,人品贵重……堪为诸子表率,兹立为太子,以承我朝国祚……”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鞭子,狠狠抽在扶余泰的心上和脸上。他用尽全力,方才勉强支撑着自己没有当场崩溃。怨毒,如蛇般狠狠啃啮着他的内心。
扶余隆很快就从天上掉元宝的晕乎中清醒过来,从容应对着或真或假的道喜,心中或有几分意外,却并没有显得那么高兴。
至于现场的百姓们,听到立太子的消息更是沸腾了:为王妃祝寿,再加上立太子,多少人一辈子都赶不上的两件大事,居然让我们一天之内都赶上了!真真是双喜临门!每个人都生出与有荣焉的骄傲感来。
天黑之后是焰火晚会。扶余义慈下令把库存的烟花爆竹全部用掉,为王妃祝寿,为太子庆立。火树银花不夜天,百济王朝空前绝后的狂欢盛宴在无比的绚烂中落幕。
多年以后,历经战难、劫后余生的泗沘城百姓提起这场充满了繁华与欢悦的盛会,仍会激动得热泪盈眶,把这个美丽的传说讲给他们的儿孙听。那个逝去国家留给她的遗民的,除了富足与自由,还有如此令人难以忘怀的美丽背影。
二百多年后,百济遗民揭竿而起,推翻腐朽顽固的新罗王朝,在这片土地上重新竖起了赤红色的三足鸟大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