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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夜,百济王宫。
扶余泰、扶余隆、扶余演三人跪在王座前。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只巨大的黑木棺材。扶余孝静静的躺在里面,面容安详,看不出任何痛苦,反而有种解脱的释然。三人都感受到了丝丝寒意,既是因为垫在扶余孝身下那一整块巨大的冰块,也是对这个他们从来都看不上、一直想取而代之的王兄慷慨赴死的敬畏。
是的,敬畏。扶余孝用自己的行动,像这群野心勃勃、眼高手低的弟弟们宣示,他,才是老大;不管你们平日里叫嚣得多么好听,真正到了国破家亡的危急关头,只有他,敢于用鲜血和生命,去捍卫扶余氏数百年的荣光。
扶余隆跪在中间,心中五分敬佩、三分悲痛、两分疑虑。他生性平和,知道自己的能力和气魄在兄弟中都不算出色,想当太子的执念不算太强,对扶余孝的敌意也不如其它兄弟强烈。扶余孝被废时,他甚至生出过惋惜之情,觉得大哥实在是太糊涂、太不能隐忍了。扶余孝的战死对他的震撼极大,他从未想过一个失势的王子还能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因此敬佩甚于悲痛。剩下的疑虑,则是在想父王把他们三个年长的王子喊来是为何事,莫不是要安排后事?
扶余演跪在扶余隆右侧,他的悲痛大部分是装出来的。唐军在德物岛登陆的消息传来后,他就将一部分家产转移到城外,并吩咐人收拾好细软,随时准备跑路。唐军南下后,他更是搭上了倭人的线,打算尽早离开泗沘城,他可不想跟扶余孝一眼傻乎乎的送命。
扶余泰是真的痛心疾首。痛恨元鼎那个奸商误导自己;痛恨沙吒相如那小白脸跟元鼎穿一条裤子;痛恨扶余孝都完蛋了还敢当面斥责自己,最后居然用性命狠狠风光了一把;痛恨扶余隆闷声不响走夫人路线,靠拍马屁上位;痛恨扶余勇这愣小子居然跑去跟扶余孝一伙,得到了父王的信任……还有那些朝臣,国牟成身为三朝元老,居然想偷偷开溜,活该被沙吒孙登堵回来;阶伯在黄山原不进不退,居然玩起了偷袭,八成是想以战求和,跟新罗人演戏,给自己谋条后路;正武那厮更是打着赈灾的名义溜了出去,看似与世无争,实际上比谁都狡猾;还有祢植,成天闷声不响的,不知道肚子里在打什么鬼心眼;剩下沙吒千福和沙吒孙登,老狐狸和小狐狸,两个人把持朝政,还在做着一家独大的美梦。
他恨,恨生不逢时,恨遇人不淑,恨一切在他面前出风头的人,恨所有妨碍他登上太子位的人!他最恨的,就是坐在棺材另一侧王座台阶上的扶余义慈。这个老家伙,老东西,二十年无所事事,成天呆在宫里生孩子,老了还痴迷上恩古那妖女,根本就不知道儿子们在想什么!百济今天的局面,完全是他一手造成的!
最可恨的是,老家伙居然把太子位给了老三!除了唱歌跳舞拍马屁讨女人欢心,扶余隆还会干什么?哦,生了个被吹成神童的儿子。哈,神童,殊不知,自古神童,有哪个不是短命?扶余隆啊扶余隆,就算当上太子,你又能风光几天?唐军都快打到泗沘城下了,百济都快灭亡了,你这个太子,还不是要沦为亡国奴!
“你们三个啊,我看还是老二最重感情。”扶余义慈突然道。
扶余隆把头埋得更深了。
扶余演肩膀抖了一下,看起来有触动,实则深深的不屑。
扶余泰不明白老家伙为何会点到自己,只道:“儿臣,心痛。”
扶余义慈道:“老二啊,我知道你一直在怨我。怨我不给你机会,怨我对你做得那些事熟视无睹,怨我把太子给了老三。”
扶余泰心想原来你都知道啊,那你还处处无视我,简直有眼无珠!
扶余义慈道:“你们的大哥已经死了,我身边信得过的,就只剩你们几个了。”
兄弟三个同时感到不妙,难不成有什么坏事要派下来?
扶余演脑子转得最快,立刻道:“儿臣愿替父王分忧,前去南方募兵!”
“募兵?亏你好意思说!”扶余泰和扶余隆同时腹诽,“你小子是想开溜吧!”
扶余义慈一摆手,道:“老四,你脑子活,还是留下来帮我出出主意。”
扶余演心下悻悻,至少不用被派出去了。
扶余义慈道:“老三,你性子仁弱,让你当太子,真是勉为其难了。”
三兄弟心下均是“咯噔”一下,老家伙今天说话怎么一跳一跳的,莫不是被唐军吓糊涂了?
扶余义慈在三兄弟身上来回扫了两圈,道:“老二,看来看去,只有你最适合,文武双全,有胆有谋。”
扶余泰心里叫苦,这回逃不掉了,不知道是什么送死的差事,嘴上却道:“儿臣,愿替父王分忧!”
扶余义慈点点头,道:“那你就替我去见见苏定方吧!”
一言既出,三兄弟都瞪大了眼:扶余隆暗自庆幸,扶余演幸灾乐祸,扶余泰面上阴晴不定,表情十分丰富。
“怎么,不愿意?”扶余义慈道,“还是怕死?”
扶余泰突然直起身子,高声道:“儿臣,愿往!”
“好,好,好,不愧是我的儿子,有担当,有胆色!”扶余义慈站起来,在扶余泰肩头拍了两下,道,“金银财宝,马匹重器,有用得着的,自己挑。”
扶余泰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道:“儿臣只需一人同往。”
“不知道谁要倒霉了……”扶余隆和扶余演同时心道。
“哦,是谁?”扶余义慈问道。
“沙吒相如!”扶余泰咬牙道。
“原来是他,这小子要倒霉喽……”扶余隆和扶余演暗道。
“准了!”扶余义慈道。
鹤山停外十里,密林边缘,小溪畔。
“小马快,快来看,萤火虫!”扶余尧唤道,前方丛草间,萤火点点,跃动期间,划出一抹抹漂亮的光晕。
“我看那里没准是个坟包,下面还藏着个大妖怪。”元鼎打了个哈欠,他最讨厌两件事,一是见到美食没得吃,二是睡到浓时被吵醒。打下鹤山停后,他们并没有在城中多加停留,稍加休整、补充物资后便连夜撤离,以免被赶来的新罗军包围。折腾了大半夜,好不容易睡下,又被扶余尧叫醒,拽着来看什么萤火虫,简直莫名其妙……
“小马快你能不能不这么扫兴!”扶余尧道,“就算是妖怪,我也把它大切八块,丢出去喂狗!”
“好凶残……”元鼎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小马快……”扶余尧突然转过身,走到他身边,一把挽起他的胳膊,低声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元鼎被她突如其来的温柔婉转搞得浑身一颤,道:“今天,七月七,离唐军跟新罗军约定会师的时间还有三天!只要再坚持三天,战局就会有转机!”
“小马快!”扶余尧突然提高了声音,“难怪那么久了你还没把文君姐姐追到手,会不会聊天啊!”
元鼎一阵耳热,他跟文君之间,除了耽罗岛那一抱,还有临别赠甲,似乎并没有沙吒相如口中那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事情。不过一摸到身上那件贴身又贴心的软甲,他就相信文君对自己是有意的,只不过羞于表达,自己又总不在她身边罢了。想到这儿,元鼎突然一拍大腿,道:“不好!”
“到底是谁在一惊一乍?”扶余尧上前几步,在草丛前蹲下,又不敢离得太近,怕吓跑了萤火虫,道,“老人们说,每一只萤火虫,身上都背着一个人的愿望,萤火虫越多,愿望就越能实现。今天是七夕,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小马快,你有什么心愿吗?”
“今天是七夕啊……”元鼎心下更加叫糟——自己远在黄山原,文君在泗沘,沙吒相如那小子也在泗沘,我不在,那小子一定会找机会接近文君,借机表白也不是不可能!失策啊,失策!
“小马快,一起来许个愿吧。”扶余尧率先跪倒,双手抱拳,低头闭眼,口中默念有词。
元鼎也跟着跪倒,学着她的样子在心中默念:沙吒相如见不到文君,沙吒相如见不到文君,沙吒相如见不到文君……强大的怨念直冲云霄。
扶余尧见元鼎不知道在念叨啥,似笑非笑,表情十分古怪,道:“小马快,可以啦!”
元鼎睁开眼,道:“不知道泗沘城有没有萤火虫。”
扶余尧顿时猜到他在念叨什么,吼道:“小马快,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能不能不想别人!”
不远处,老麦从昏睡中惊醒,一咕噜爬起来,抄起铁杖喊道:“新罗狗打来啦,迎敌,迎敌,迎敌!”
泗沘城,文君楼前。
沙吒相如已经绕着文君楼转了三圈。
今夜的他,头顶玉冠,腰悬长剑,风姿俊逸,华服翩然,手中折扇轻摇,不知引来多少女子注目;可他的目光,始终不离文君楼半分。他抬起头,夜色清朗,银河璀璨,牛郎织女,如在相会。一曲凤求凰,羡煞多少才子佳人;文君啊文君,你我相遇,当是天上姻缘,命中注定。
百济人天性浪漫,泗沘城中的男女似乎在享受大战前最后的安宁,依旧相约黄昏后,或是在城内小河中点上蜡烛,放下纸船,将思念寄给心中之人。
沙吒相如鼓起勇气,朝文君楼走近一步。
“沙吒公子,是你啊,这么晚了还来吃饭啊!”不远处传来一把亲切的声音。
“啊,是大掌柜!”沙吒相如转身一看,竟是银盆掌柜两口子。银盆掌柜个子高,她男人个子矮,但并不妨碍她挽着男人的胳膊,一脸甜蜜而幸福。
“来找老板娘吗?”银盆掌柜一下就看穿了他的来意。
“是啊,是啊,如此良辰美景,当有佳人相伴,不知文君可在?”沙吒相如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道。
银盆掌柜道:“可真不巧了,老板娘进宫了,说是要住上些时日,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