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奕明知道除恶当除首恶,斩草必得除根,今日之事,枉死的这一条性命,自然不单单要落在这几个小喽头上,更要落在那个首恶之人,朝歌城主的头上。
夜风中的车队,如一道连绵起伏的山脊,漆黑如墨的山间,露出一双双惊惶绝望的眼眸,哭喊声不绝于耳。那些被迫骨肉分离的可怜百姓,纷纷冲到马车旁,一双双手穿过铁栅栏,紧紧抓住铁笼子里哭喊不停的姑娘。
雷奕明立在车队外三步之遥,他一身素色长袍猎猎作响,像天边浅淡朦胧的云,而铁笼内的海芋,挑着同样浅淡朦胧的秋波眉,水杏似的双眸眸光坚毅,他眼瞧着她,心底有说不出的情绪,有些慌,有些酸,还有些涩,他猜到了海芋打的甚么主意,也知道她修为不低,这一路足以自保,亦足以保住羌活,甚至,可以叫那个朝歌城主吃吃苦头,可他就是无法自持的有些慌乱。
他回首望了一眼草窝里无声无息的妇人,方才还活生生的人,转瞬便生死相隔了,他心下沉重,如同压了一块巨石,压得他难以喘息,他艰难的转过身,同那些骨肉分离的众人一样,几步便冲到车前,隔着冰冷的铁笼子,伸手去拉海芋的衣袖,蜜合色的衣料在指尖光滑流逝,他有些木讷的轻声道:“你,行吗。”
海芋拥着羌活的肩头,安抚的轻轻拍了拍,深褐色的眼仁儿光华流转,狡黠一笑:“我不行,你行,可人家也不要你啊。”
雷奕明憨憨一笑,手上闪过一缕金芒,不动声色的渡到海芋掌心,郑重其事的叮嘱道:“一路小心,我安顿好大娘,便去寻你们。”
海芋轻轻一握,冲着他挥了挥手,笑颜坚毅爽朗,自有番豪气,恍如天边的一线微明:“好。”
云楚国,青州城。
夏日里的听轩楼长窗半开,楼前的空旷之处放置了大块的冰,夏风在楼前轻轻柔柔的掠过,掀起阵阵凉意,楼外蝉鸣声声,树冠如云盖般遮天蔽日,枝叶茂盛密不透风,灼热的日头从细微的叶缝间漏下来,晒成满地斑驳的阴凉的暗影。
听轩楼素以人美曲妙流言多而闻名青州城,虽然说有人的地方便少不了是非流言,青州人口众多,流言是非自然也比旁的地方更多些,但听轩楼却是这流言是非的聚集地,是非流言皆成了人们听曲儿看戏之余最要紧的消遣。
不管甚么是非,在听轩楼转个圈,添点油加点醋,再传出来的流言蜚语,是不是仍是从前的模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口口相传,唾沫飞溅之下,转瞬便成了街头巷尾最大的谈资,若有人与你说起当日的是非,而你瞪大了双眼一无所知,势必会沦为笑柄,遭人鄙视。
“诶,你可知道要嫁去北谷国和亲的卫国公主是谁吗。”
“嗯,这公主神秘的紧,以前从未听说过。”
“我略知一二,这位公主是当
今陛下的亲妹长乐长公主的亲女,之前只是个郡主,按辈分她该对陛下叫一声舅舅。”
“嗯,嗯,听闻这个郡主,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天煞孤星。”
“嘘,可不敢胡说。”
“这可不是胡说,听闻长乐长公主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不久,她父亲也死了,从此宫里就对她置之不理了。”
“如此说来,还真有可能了,天煞孤星的命格是不祥之人,不止会克死父母夫君族人,还会惹来滔天大祸。”
“你们想想看啊,宫里十几年对这位郡主不闻不问,现在猛然加封公主,还要远嫁到北谷国,肯定没安甚么好心思。”
“那倒是,好端端的姑娘家,还是个皇亲,谁舍得嫁这么远。”
“咦,她可不是甚么好端端的姑娘家,你们莫非没听说过么,她先是被列侯家的世子拒过婚,后更是在大婚当场被散伯退婚,你们说说,这得是多么丑的姑娘家,才会陪上丰厚的嫁妆,都无人肯娶啊。”
“嗯嗯嗯,说的也是啊。”
“如此说来,这么个生的貌丑,命格不祥的和亲公主,还真是去给北谷国添堵的呢。”
这些口口相传的流言,在听轩楼打了个转儿,半真半假的传遍了青州的大街小巷,成了每个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比当时落葵与珍宝轩之间的是非曲直传的更广,渐成愈演愈烈之势,甚至有人添油加醋扯到星相吉凶之上。
而这种事从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而北谷国素来崇尚健壮丰盈之美,眼中的美人是珠圆玉润,艳丽而贵气的姑娘,使臣头一回相看落葵之时,就委实没瞧上这个身形羸弱,容貌寡淡,戳在人群中如同一抹虚影,清汤寡水的毫不起眼的卫国公主,再加上星相吉凶之说四起,正犯了北谷国的忌讳,使臣在迎娶落葵这桩事上起了疑心,打了退堂鼓,生了些退婚之意。
流言传到宫里时,落葵正在寿安宫一遍一遍的学着礼仪,而楚帝与太后正商议着公主出嫁的一切繁琐事宜。听得这些真真假假的流言后,楚帝冷哼了一声,再冷冷撇了她一眼,随即一言不发,脸色铁青的拂袖而去。
太后却噙着笑意,拉着她的手连连哀叹,叹她这外孙女命真苦,身上惹上了这些是非,往后还有谁还敢娶。
而她只是神情自若,恍若不知其意的垂首,陪着太后说了半响的话,回到永昌宫时已是暮色沉沉了。
暮色四合里的永昌宫,宫人们皆被打发的远远的,四围没有一丝人语,唯有数声蝉鸣隐隐约约,晦暗的斜阳流淌在飞卷的廊檐上,在青砖地上投下淡淡岚影,晚风泻去白日里的暑热,拂过墙头蜿蜒的凌霄花摇曳飞舞,绯红如烟,吹过庭前花意正盛的栀子花,带来沉静迷蒙的甜香。
落葵靠在朱红的立柱旁,就着那点子阴凉的暗
影席地而坐,伸着一双手,仔仔细细的在手上涂抹起玫瑰油,这东西乃是贡品,与黄金同价,香气浓郁经久不散,她迎着淡薄日影,翘着手细细端详,这上用的玫瑰油果然不凡,日日覆在手上,往日操劳所留细纹硬茧早已不见了踪影,如今自己这双手已养的白嫩细滑,十足十是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了,她满意的点点头,侧目一瞧,挑眉戏虐笑道:“你少吃几口,地瓜吃多了烧心,仔细晚间又睡不着了。”
美人榻上斜倚着个女子,黛眉如山,凤眼微挑,气韵不俗,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她一双腿不安分的晃来晃去,手上正捧着个烤地瓜吃的津津有味:“好容易吃上一回,还不让我吃个够。”
落葵摇着头且笑且叹:“你说这宫里,每一寸土都是繁华铺就,你想要甚么没有,怎么偏偏就想吃这一口。”
美人抬手拿袖子蹭了蹭唇边,瘪嘴一笑:“狗屁繁华,这就是个牢房,早烦死我了。”
“说话就不能斯文些么,可惜了你这样好看的脸。”落葵笑的前仰后合,端了水过来,让她净手净面,眼前这女子虽生的貌美无双,比之曲莲不让分毫,出身更是世家中的世家,豪门中的豪门,可因是家中独女,自来养的骄纵,言语耿直性情倔强,在这寂寂深宫里,不知吃了多少亏收了多少罪,眸光微移,移到她隆起的肚子:“再有数月就临产了罢。”
“可不是么。”美人轻抚着肚子,神情微暗,寂寥一叹:“若非为了这么个小东西,我早就不在这坐牢了。”
正说着话的功夫,进来个低眉顺眼的内侍,捧着个食盒躬身道:“小的见过许贵人,贵妃娘娘遣小的送来食盒,给贵人补身。”
美人撇嘴冷哼一声,正想说点甚么难听话打发了内侍,倒是落葵轻轻按住她的手,笑盈盈的起身接过食盒:“我瞧瞧贵妃娘娘都赏了甚么好吃的。”
内侍恭恭敬敬的回道:“回公主殿下的话,贵妃娘娘说,都是许贵人素日最喜欢的点心,请贵人慢用。”
落葵不动声色的挑起唇角,递过去一把金瓜子,淡淡笑道:“好,你退下罢,贵人身子重了,陛下有旨不易挪动,明日一早,我替贵人去向许贵妃谢恩。”
内侍诺诺称是,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而美人凤眼一缩,嫌弃的瞥了那食盒一眼,愤愤道:“我这个姑姑,巴不得要了我腹中这块肉的性命,哪里会真的送甚么好东西。”
落葵不言不语,只笑着将里头的点心一块块掰开了揉碎了,最后尽数倒进旁边的炭灰里,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滓:“行了菘蓝,侯爷送你进来,可不是让你跟你姑姑斗气的,有些事你自己知道就好,何必说出来,除了平白给自己惹祸,一点旁的用处都没有。”
菘蓝吐了吐舌头,一脸的怅然若失,连眸光都暗淡了几分:“这宫里真是要憋死人了,话不能乱说,路不能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