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蓠原本正一趟趟往洞穴内搬运取暖用的木柴,听得这微弱的痛楚之声,他顿时将满怀的木柴扔到地上,扑到落葵跟前,尚未开口,滚滚热浪便迎面扑来,他慌了神儿,忙拉住她的手,压低了声音道:“小妖女,小妖女,怎么了这是。”
落葵勉强睁开双眸,只觉此时身上却又冷的瑟瑟发抖,张了张干涸到裂了血口子的唇边,沙哑着干痛嗓子道:“我,我发了高热。”
江蓠大惊,这样的时节发了高热,原本就十分棘手,再加上落葵如今强势严重,便更是雪上加霜,九死一生了。他忙松开她的手,手忙脚乱的笼了一堆火,想到包袱里的牛黄,一阵翻找后,熬了浓浓一碗深色的药汁,端到落葵唇边,低声道:“来,喝点药,喝了就好了。”
落葵双眸紧闭,只微微张开唇,任由江蓠将苦到极致的药汁灌到口中,随后头一歪,仍是一副精神恹恹,半死不活的模样。
江蓠不禁心急如焚,想了又想,用巨石在洞口堆砌了半截的围墙,掩盖住洞内的情形,唯恐惊动了黄芩或是其他人,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随后他托起落葵,将她拥进怀中,只觉怀里那个人一时像块烧红了的炭,一时又像块冻透了的冰,寒热交替,连带着将他也熬的十分受罪,但他却始终没有放手,只定睛望着那张惨白如纸的脸,心痛难忍,唏嘘不已。
外头有枯枝不堪重负,被积雪裹挟着坠落的轻响。
不知多了过久,落葵自混沌中醒来,发觉四围极静,唯有火堆噼里发出啪啦的响声,她头痛欲裂,缓了良久,才察觉到自己躺在避风处的草堆里,汗浸透了衣裳,却并不觉有多寒冷,伸手一摸,先是摸到了件银红撒花大袄,紧跟着又摸到了件灰鼠刻丝斗篷。
她有些诧异,抬眼望去,江蓠只着了薄薄的月白色中衣,凑在火堆前,冻得鼻尖儿通红,瑟瑟发抖,蓦然鼻尖儿一酸,嗓子已是倒了,她声音沙哑而低微的喊了一声:“江蓠。”
江蓠身形一顿,忙爬到落葵身侧,一把将她拥入怀中,颤抖道:“小妖女,你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落葵挣扎了一下,见挣脱不开,只好安静下来,忍着头痛道:“江蓠,我,有话要说。”
江蓠察觉到她声音凝重,这才轻轻松开她,却仍拥着她的肩头,低声道:“你说。”
火星迸裂,光芒摇曳,照在落葵脸上,红的娇艳白的刺目,是那般诡谲,她微微闭目,心潮涌动,明日之事她早已想了个明白,至于以后,她也有了安排,趁着如今还有力气,神思尚且清明,须得做个交代了断。她毫不迟疑的伸出手,掌心顿时多了一枚蓝芒缭绕的浑圆主子,珠子内隐含水雾。
江蓠不解其意,诧异道:“这是甚么。”
落葵不语,只想了又想,抬手拔下发间的那枚银簪子,长发顿时纷纷扬扬散落下来,迷了江蓠的双眸。
江蓠有些失神,竟情难自
已的靠了过去,额头抵上落葵的额头,双眸连眨也不眨的望著她。
落葵并未躲闪甚么,只将银簪子与圆珠一并,轻轻放到江蓠手中,然后双手将他的手合起来,惨然一笑:“江蓠,若,若明日我,真的无药可医,你能,能将我送回扬州最好,若不能。”她眸光潋滟,定睛望住江蓠的双眸,幽幽道:“你就将这两样东西送到茯血分堂。”
这一席话就像钝刀子架在心上,一下一下割的极深,江蓠的心不停的抽痛,他从未像今日这样绝望过,也从未生出这般深重的无力感,虽然黄芩就在眼前,可一切仍是如浮云般,摸不着握不住。他只觉喉间一哽,哽的说不出半个字来。
落葵缓了口气,眸光微转,她张口咬破了自己的指尖,随即拉过江蓠的一只手,在他的掌心写了寥寥几个字,那字闪着幽幽红芒,倏然没入他的手,她安下心来,附耳低语道:“此处便是茯血扬州分堂的所在,你是正阳道唯一获知之人,万不可外传。”
火堆噼里啪啦一阵轻响,火光四射,将四围映衬的一片邪红。
江蓠终于回了神,将那两样东西同掌心中隐没的字迹一同,紧紧攥住,定睛相望,笃定道:“我天一宗江蓠在此起誓,绝不透漏茯血半点隐秘,若有违此誓,必遭天谴。”
落葵微怔,并未料到江蓠会因此起誓,毕竟正阳道与嗜血道仇怨已久,此事过后,他即便有所泄露也是意料之中,而那枚珠子里也留了她的话,密令三州所有分堂立即搬离,不容有失。她仰面靠着墙壁,沉凝良久,狠狠吁了口气,才艰难的吐出一字一句,如同泣血:“江蓠,江蓠,当年,当年之事,是我,是我与苏凌泉对不住你,若我,若我还你一条性命,只求你。”她缓过一口气,喉间哽咽,一时急火攻心,呕了口血出来,无力再说下去。
时至今日,她心心念念的仍是苏凌泉,仍是她的茯血派,江蓠心中一时酸涩一时苦,颤着手拭去她唇边的血,,忍痛低喃道:“小妖女,小妖女,当年,当年之事,不必再说了,我江蓠,从此以后,虽,虽。”他哽了一哽,终于横下一条心,将那些旧事抛开,只当今日是向死重生,咬了咬牙轻声道:“若我见到他,绝不,绝不杀他就是。”
山洞内寂静无声,听得江蓠这一言之诺,落葵顿时松了口气,这一路行来,她几番以命相搏,搏的便是今日这句话,她对自家性命自然是珍视异常的,只是明日之事变数太多,她仍旧做了最坏的打算,去托付身后之事。
次日,一缕晨曦斜入洞内,那堆火早已燃成了灰烬,熄灭殆尽。
两个人背身而卧,一个紧闭双眸,蜷缩在墙角半睡半醒,而一个则瞪着双眸,蜷缩在另一侧的墙角辗转反侧。
一夜无话,一夜浅眠。直到天边微明,江蓠陡然惊醒过来。他抬了抬头,却见天已大亮,旋即手忙脚乱的起身,打湿了手抿着发髻,顺手扔了根柴火过去,正中落葵的脑门,顿时哈哈大
笑起来:“快起来罢,耽误了时辰,黄芩若是再跑了,那可就哭都没处哭去了。”
落葵被吓得打了个激灵,揉了揉发红的额头,愤恨的瞥了他一眼,挣扎着起身,将裹在身上的斗篷和大袄一件件扔给他。
江蓠笑着伸手接住,一件件往身上套,还不忘摘干净嵌在里头的稻草,朗声笑道:“今日要见到君姑娘了,可要收拾的利落些。”
落葵低眉一叹:“欠她的人情,怕是这辈子都要还不清了。”
江蓠大手一挥,笑道:“还也是我还,你操的哪门子心。”
二人相互依偎扶持着,走出洞穴,微凉的阳光猝不及防的漏下来,落葵忙抬手掩住双眸,良久才睁开眼,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重生之感。
昨夜夜色深沉,四围皆看不分明,今日出来才看到,此地其实离黄芩的住处并不十分遥远,只是中间隔着一口井,丝丝缕缕的白雾从井口漫出来,织成了一副漫天遍野的薄雾,将对面的草屋与此处的洞穴皆掩盖的朦胧不可见了。
二人对视一眼,穿过湿漉漉的薄雾,一步步走向草屋。
刚刚看到紧闭的柴门和积雪覆盖的矮篱,就已经听到了细微人语,竟已有人先一步来到了此处。
二人疾行了几步,定睛相望,赫然正是丹与鹿儿并立在柴门前,而黄氏三凶却没了踪影。
察觉到有人走近,丹回首,见是江蓠二人,他诧异的挑眉一笑:“竟是你们,还真有些本事,竟能走出花林迷踪阵,老夫还真是小瞧了你们。”
江蓠扶着落葵走进,不以为意的嘿嘿一笑:“过奖,过奖,你不也走出来了么。”
就在此时,有人走出草屋,吱呀一声打开柴门,不卑不亢的轻声道:“师尊尚在净面,请诸位去花厅奉茶稍坐。”
听得这把声音,江蓠二人抬眸相望,却见君葳蕤目不斜视,像是并不认识二人,从未见过二人一般,神情如常的冲着几人做了个请。
见此情景,落葵低声叮嘱了一句:“江蓠,待会儿见到黄芩,莫要露出认识君姑娘之意,免得给她惹来麻烦。”
说是花厅,实则是一座翠竹掩映的二层小楼,入目苍翠一片,皆为翠竹搭建,其内摆设亦皆为竹制,甚么竹桌竹椅,甚么竹帘竹门,就连斟茶用的杯盏也是发黄的竹杯,触手生凉。
落葵环顾了一圈儿,暗自发笑,这黄芩,还真是万年不变的习性,当初自己拆的那座宅子,也是生的如此模样,她默默叹息,如今可是拆不动了。
这几人皆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人说话,没有谁敢喝那不知名的茶水,毕竟黄芩的素来古怪邪性,谁知道他会不会在水里下毒。
倒是鹿儿有些坐不住,一会儿抠抠竹节,一会儿看看杯盏,实在百般聊赖了,便在竹林中摇动竹竿,摇下无尽的竹叶。
日影微移,穿过竹林,从半开的雕花窗斜进屋内,筛了满地斑驳细碎的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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