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牢里原本便阴森森的,此时两个人悲悲切切,哭哭啼啼,更添了几分凄然,听者莫不哀伤。
云良姜忙上前分开二人,笑着打趣道:“行了行了,你们俩在我这么个说不到亲事的人面前演苦情戏,不觉有点落井下石的意思么,我好歹也是你们千里姻缘的牵线人啊。”
曲元参扑哧一笑:“你都把人灵仙姑娘从南祁国给拐到青州来了,这样的本事,还用得着说亲事么。”
云良姜脸颊微红,双眸闪着亮晶晶的笑影儿,啐了曲元参一口:“你的事,我问过落葵了,不日便会有旨意下来,曲家满门流放雍州。”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欺君之罪却只是流放,并未满门抄斩,已是楚帝格外开恩了,想来他也是知道此事另有内情的,只是严查下去会牵连甚广,此乃多事之秋,他并不愿看朝中动荡,波澜乍起,才会按不查不问,把曲家当做替罪羊,发落了事。
曲元参点头道:“看来,霖王是绝不会保下曲家了。”
云良姜微微一顿,沉声续道:“这条流放路不好走,你自己多加小心,菘蓝这,我会照应的,元参,留得青山在,你和菘蓝,你们俩,总会团聚的。”
曲元参默默点了下头,退了几步,冲着云良姜深深施了一礼:“多谢。”
云良姜忙跳开八丈远,手像是被滚开的水烫过一般,摆手摆的飞快:“你干嘛,你吓着我了,折我寿啊你这是要,你可真是恩将仇报的典范。”
曲元参苦笑着摇头,他知道云良姜面上瞧着没个正经,实则最是心善,否则也不会甘冒奇险,带菘蓝来见他,好让他能打起精神活下去。
云良姜静了片刻,斟酌道:“落葵那里,你。”
一语未竟,曲元参便脸色微变,轻轻摇头:“你不必说了,各为其主罢了,是曲家先动了歪心思,才会落入局中,一切都是曲家自作自受,至于公主的所作所为,我虽不会心生怨怼,但也无法认同和谅解,情谊虽还在,但心已非从前,日后,不必再相见了。”
曲家之人无论做过些甚么,毕竟都是曲元参的骨肉至亲,打断了骨头连着筋,他无法接受这些都是情有可原,亦都是为世事所累,身不由己,云良姜既不能怪落葵,也无言相劝曲元参,只点了下头:“不管怎样,你我这兄弟情分是变不了的。”
就在此时,那名禁卫军匆匆赶来,压低了声音道:“世子爷,差不多得了,再说下去,就要被发现了。”
云良姜不耐烦的回首笑骂:“知道了知道了,真啰嗦,这就走了,不会砸了你吃饭的家伙的。”
言罢,他挡在了依依不舍的曲元参和菘蓝二人中间,活脱脱是强拆佳偶的模样,低语道:“行了,走罢,以后有的是长长久久的日子。”
不久,曲家满门五日后流放雍州的旨意便传遍了青州城,这数得着的商贾巨户,曾经烈火烹油的繁华,顷刻间树倒猢狲散了,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最大的谈资。
与顷刻间人走屋空,凄凉无比的曲家相比,霖王府虽也落魄了几分,但好在还能撑得下去,只是往日里迎来送往熙熙攘攘的府门前,如今门庭冷落,连看门的小厮都添了几分懈怠,神情恹恹,百无聊赖的靠在门边儿嗑瓜子。
霖王骤然从得宠的云巅,跌落到失宠的谷底,心里憋着一股火儿,看谁都不顺眼,成天介的想着杀几个人泄愤出气。
满府里的丫鬟婆子小厮仆从,都贴着墙根儿绕着霖王走,唯恐惹恼了这瘟神,害得自己丢了性命。
列当虽然也害怕,但却没那个好命可以绕着霖王走,他只能咬着牙,整日里胆战心惊的随侍左右。
暮色初起,茫茫暑气渐渐消散,湖面上腾起一层薄薄的淡白水雾。群鱼时而游弋湖底,时而破水而出,搅得一池湖水十分热闹。
霖王翘着脚坐在湖心亭中,折腾那一池子锦鲤,硬生生的折腾的湖面上漂起白森森的一片,才满意的拍了拍手,默然无语的扬眸望向远处,不知在琢磨些甚么。
列当在回廊上犹豫了片刻,脸色变了几变,才急匆匆的走过九曲桥,走到霖王身侧,束手束脚的低着头,不敢多说半个字。
霖王瞥了列当一眼,极是看不上他垂头耷脑的怯懦模样,不耐烦的冷冷道:“有话就说,少在这装死。”
列当打了个激灵,弯着身子,小心翼翼的回话:“殿下,廷尉府里刚刚传来消息,云良姜竟找了个跟曲元参肖似之人,把他从牢里给换出来了。”
“当真。”霖王陡然来了精神,双眸闪过阴鸷的光,蹙眉道:“这不,找死呢么,云良姜疯了罢。”
列当忙连声道:“千真万确的,小人得了消息后,遣人去列侯府外守着,眼下曲元参已经身在列侯府了。”
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老天实在待我不薄,眼看着就要一败涂地了,这就来了生机,霖王思忖片刻,拂了拂衣袖,起身道:“择日不如撞日,走着,咱们列侯府里走一趟去。”
列当忙跟了上来,磕磕巴巴的低声道:“殿下,这,陛下有旨,这。”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霖王阴冷笑道:“本王这厢一出府,那厢就会有人去父皇那落井下石,不过,本王等的就是这个落井下石,他们来对本王落井下石,本王才有翻身之机。”
列当虽想不明白霖王此话的意思,但霖王心情不好,他没胆子多问甚么,只好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后头。
霖王转瞬便有了定计,边走边低声吩咐:“待会儿,本王去见列侯,你带两队亲兵卫队,一队把列侯府围起来,一队把廷尉府围起来,记着,里头的人不准出来,外头的人也不准进去。”
列当有些明白过来了,知道此时是倒了霉的霖王等来的翻身良机,若错过了,从此霖王便是个失宠的落魄皇子,不如鸡的那只凤凰,而自己便是落魄王府中的管家,任人欺压。他丝毫不敢大意,忙沉沉应了一声,招呼人手去了。
五日后的黄昏,没有残阳没有晚风,层云有些厚,天有些阴沉,雨意逼人,淡淡的土腥气掠地浮沉。
数百名曲家男男女女聚集在青州城西城门处,个个潦倒凄惨,头戴枷锁,脚挂镣铐,行走间发出沉甸甸的哗啦啦声。
一条拇指粗的铁链缠在每个人腰间,将他们串联起来,唯有砍断铁链,才能逃脱,可这些人手无寸铁,只能被铁链拽着拖着往前走。从今日起,呼啦啦数百人的生死,都系在了这条千里流放路上。
曲天雄作为曲家家主,赫然走在流放队伍的最前头,仿佛一夜之间,他整个人瘦脱了相,须发皆已花白,风光不再,初现老态,破衣烂衫挂在身上,迎风飘动,格外凄凉。
他沉沉回望了一眼巍峨城门,这一走,怕是再没有机会回来了,他心知肚明,自己绝没有性命活着走到雍州城,为私仇为灭口,霖王和曲莲都不会放过自己。
曲莲答应盗取七星图中的秘密,而作为交换,曲天雄已将曲家承自万毒宗的修炼之法传给了她,他神情阴郁,凝神片刻,她觊觎他的一身修为,定会一路跟着,伺机夺取,那么,只要曲莲出手,他便还有逃脱之机。
曲天雄有几分不甘心的环顾四围,只见围观者甚众,却无人相送。
苦心经营了数十年,最终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曲天雄在数百人中来回巡弋,他姬妾成群,儿女众多,可此时挂念的唯有曲元参一人而已,他默默叹息,这孩子为人敦厚中直,原本是可以远离尘嚣,安稳浮生的,可偏偏被曲家所累,被自己的野心所累,最终要在雍州那个苦寒之地流亡一生,惨淡终老。
他寻找了良久,这些人实在是太多了些,还是没有找到曲元参,他叹了口气,这条漫漫流放路要走上很久很久,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在人群中寻找曲元参,然后在自己死前,想方设法拼尽此身护他周全。
曲家上路的消息传到水家时,落葵与苏子正对着白墙上的一片光影指指点点。
那片光影中苍翠青山层峦叠嶂,城池村镇星罗棋布,河流蜿蜒阡陌纵横,赫然正是一幅闪着白光的巨大地图。
这幅地图看上去幅员辽阔,但也只是从青州到雍州的大片广袤土地,雍州位于云楚国之北,是最苦寒偏远最贫瘠少人的州城,虽然有无数条路通往此地,但鲜少有人长途跋涉到此地挨饿受冻。即便迫不得已必须得去,也是选便利安全好走的官道,陆路快捷安全,唯一的坏处就是太贵;走水路罢,舟船荡漾晃得人头晕呕吐,且比官道要慢上许多,但胜在足够便宜。
而千里流放之路却是刑部和廷尉府的官员们,历年来绞尽脑汁精心挑选安排出来的,每年都变,但万变不离其宗,只围绕着一个险字来回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