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大围之日。
泽畔有利观看之地块,已被悉数分割:泽畔那平顶小丘,天生一个绝佳看台,乃是皇室御用之地。往旁边依次是巨族豪门、江湖势力、富商大贾等各自地盘。
泽中舟楫往来,竟是有人在岸上找不到立足之地,索性雇了小船,下水观看。
“来了,来了!”人群突然一阵骚动。
于问问分开人群,在一块光溜溜难以攀援的巨石上找到一开阔位置,抬眼往小丘上望去。只见一物正如展翅巨艇般从丘后翩然而来,却是一座高台。
此台为元旸国巨匠所制,用工十分机巧,台高九丈,巍然入云。台中一根耸天巨木,高挂此次“水围”的彩头,珠光宝气,隔空袭人。
巨木上垂下数百条绳索,拉起轻薄台身,宛如巨翅,可以旋转张合。台底竟揉巨木为轮,配合绳索控制台身角度,借助风力轻易便可推动。
高台底层四围皆是拿云师兵士,密密匝匝十数层,推动高台,缓缓而来,更将高台与人群远远隔开。
二层却挂上金黄色半透明幔帐,幔帐四角,各有三名赤羽卫成犄角之势紧紧护卫,一名青年公子面若寒霜逡巡往来,正是姬崖孙。帐中隐约可见数名少年、女子身影,寺人宫女若干在外垂首伺候,想是内宫亲眷。
三层台头,一名少年将军紫袍金铠傲然挺立,有万夫莫敌之势。紫色幔帐中,龙椅上端坐一人,不正是元旸皇帝?
高台一出,泽畔数十万人众尽皆跪倒,黑压压人头翻滚犹如排山巨浪,山呼万岁之声更是惊天动地,竟震得孟诸湖水无风起浪哗哗作响。
高台停下不再移动,人众稍稍安静。此刻却又有数百道耀目豪光挟呼啸巨响自泽畔各处冲天而起,在大泽上空爆炸开来。
瞬时锣鼓喧天,欢声大起,“水围”大幕拉开,数百条快船似乱箭般往湖心射去。
为便于分别,每支参赛队伍皆会把船弄成与众不同的颜色式样,皇太子的船队是带翅飞鱼,三皇子的船队却做成了探嘴鱼鹰。
号炮一响,五条飞鱼破浪起航,紧接着五只鱼鹰激射而出,你争我夺,便似那真的鱼鹰掠食,煞是好看。
但三皇子这支队伍明显缺乏训练,不到半柱香功夫,竟已有两艘船与他队船只相撞,选手落水,这其中还撞上一支皇太子队伍中的船。
原来这“水围”看似简单,实则亟需策略技巧,数十支队伍中竟有三成是有人专门请来打乱仗、拖住对手后腿的。
高台上,两个人影已经不自觉越出黄色幔帐,捶手顿足的正是太子嬴广,闲庭信步抱着个肘子边啃边笑的,却是嬴协。
岸边人众,皆有各自心仪队伍,有的更是赌押了身家,于是喝彩加油的,叹息连连的,惊呼大叫的,甚至抱头痛哭的,比比皆是。
人群中贩夫走卒来往穿梭,叫卖声不绝入耳。锣鼓手精赤上身挥汗如雨,似要把那鼓皮擂穿。更有那无事帮闲瞎吆喝的、风流孟浪趁机偷腥的、躲在帘子后拿眼神来套如意郎君的,鱼龙混杂,好不热闹!
皇太子队中伍长正是那盲奴,那一双盲眼于他似乎全无障碍,反倒让他省去许多干扰。
他显是久经战阵,左冲右突运浆如风,早已杀出重围,遥遥领先身后其他船只一箭之地了。
弃却还在乱船堆中团团打转。
“霍哈……走你!”弃闻得一声巨喝,但觉日影一暗、颈后生风,赶紧低头,却是衣氏队中一名如铁塔般精壮汉子将队友的船高高举起掷了出来。
小船脱离乱战船堆,借这一掷之势,如飞般向前蹿了出去。
“嘭嘭嘭……”一掷完这船,那汉子竟抡起另一条船,如旋风般飞转起来,周围的船只纷纷被击飞,更有船员受伤,嗷嗷大叫。
这汉子的行径被众人不耻,然水围规则中并无明文禁止,却拿他没有半点办法。
被他这一搅,数十条船撞在一起,局面更是混乱,那汉子却索性在滴溜溜乱转的船中坐了下来,呵呵傻笑。
三皇子队伍其他船员尽皆落水,只剩得弃这一条船。
太子的队伍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还有两条船,但一条受损严重,一条船员伤重几欲昏迷,两人正在换船。
弃正茫然不知所措,却见一道熟悉身影踏浪而来,从眼前迅即掠过,正是当日夺云试中与自己交手的女子香卡。看她服饰,好似是属于元益丰商行队伍。
只见她左手在空中挥撒,右手竟拖着自己的小船,足下并无半点依托,只在水面虚点便前进丈余。
弃惊异万分:当日与自己交手时,这香卡的修为远做不到凌空飞渡御风而行,何况拖条小船,数日内竟精进至此?
弃心下惊疑,却突然顿悟一法:我何不效仿于她?
心念一动,葫芦中“拐弯”已然飞出,在空中化作无数泥团,噗噗落入水中。
泥团见水即长,瞬间已有脚掌大小。“一条”从泥团中钻出,木性能浮,泥团俨然一个个漂浮小岛。
弃如蜻蜓点水,“踏踏踏”从一个小岛跃至另一个小岛,拖着小船竟也在水面上行出数十丈距离。回头一看,已远离了那乱船堆。
泽中局面逐渐明朗:最前面一骑当先的是皇太子的盲奴,还有百丈左右距离便要接近“尻锯”;随后是衣氏和元益丰商行的两条船,距盲奴十余丈;接下来是弃,后面还有姬氏和其他一些船只,但距离已经太远,不可能赶上来了。
弃原本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来玩的,但刚才一番缠斗,令他争心大起,不觉体内气息汹涌,元神之力滚滚而出,却突然想起另一奇绝办法。
只见他飞身入船,“拐弯”随之落在船尾,“一条”从“拐弯”中生出三支巨大根须,根须如风车急转,小船被旋转巨力推动,竟飞离水面,瞬间便越过衣氏和元益丰商行的两条船,直追盲奴而去。
在越过那香卡时,弃才发现,她撒向空中的竟是千百条虫子,引得泽中大小无数鱼儿纷纷追逐,她便是踩在这鱼群背上破浪前行,弃心下暗暗佩服。
那香卡见弃追近,眼神中便如藏有利刃,只一瞥,弃竟然心中一凛。
盲奴似乎感觉身后有人正在步步逼近,挥桨的速度更快了,船两侧被桨激起的水雾中竟生出两道彩虹。
距离“尻锯”还有不到三丈距离,弃终于赶上他。
两船并驾齐驱的瞬间,弃看了一眼自己的对手,突然生出一种异样感觉。
盲奴钢筋铁铸般的身体上伤痕累累,手中挥舞的并非船桨,而是一柄古铜色双头巨斧。他黧黑的脸上只有两个深陷的眼眶,一对灰白色盲眼中没有悲喜,没有恐惧,也没有期待……
高台上,太子的手放到了胸口,眼睛定定盯着湖心一眨也不眨;三皇子的肘子已经吃完,却在打着饱嗝看着自己的这个哥哥;龙椅上,皇帝身体前倾,极力张望。泽畔的人群第一次陷入了安静,他们都在等待。
“刷”,弃冲过了“尻锯”,他的指尖灵巧地勾起红绸结。
他看见了盲奴伸过来的手,甚至感觉到红绸结带起的微风拂过盲奴关节上的老茧,胜利的快乐击中了弃。
然而,仅仅一瞬间,这种快乐便被另一种修行者的本能吞噬——恐惧!
这种恐惧从指间传递过来,红绸结上流动着丝丝血色光芒裹挟着古老符纹,一闪而过,兴奋而冰冷,似乎这一时刻它已经等待很久。
泽中木制“尻锯”之地突现一巨大漩涡,就似泽底万丈深处被敲了个破洞,泽水全被泄去,空中的飞鸟、浮云甚至日光也要被它吸入。
弃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力拉扯,瞬间从水面直坠而下,四周皆是深黑色旋转水墙,透出阵阵腥臭,头顶似乎有一扇巨门,正在缓缓关闭。他下意识伸手,却发现触手处黏滑无比。
他心中一紧:自己这究竟是到了哪里?
吞下弃等众人,漩涡突然消失,泽畔人群爆发一阵惊呼。
呼声未停,一物从泽底冲天而起。却是一尾巨鱼,铜头铁尾,巨齿森森,周身青蓝色桌面大鳞片,背上一鳍高高立起,似一面巨大火红色旌旗,腹下两鳍却似两条长长火红飘带。
巨鱼在半空中团成一个巨大青色“火球”,砸向水面。湖水壁立,挟带船只残骸排山倒海拍向岸边,一瞬间不知卷去多少人命。
人群如火盆坠地,轰一声炸将开来,狂呼逃命互相踩踏,惨不忍睹。
慌乱中,数条人影从人群中激射而出,落向湖中小船残骸,却正是于问问等昆仑弟子。
“结阵!”于问问青锋在手,半空中长啸。众弟子训练有素,一纵之时早已看好自己方位落点,昆仑剑阵须臾间发动。
那巨鱼以尾发力,上半身如巨蛇般立在水面,鼻中发出“嘟嗤嘟嗤”喷水声,瞪圆怪眼望向于问问,突然沉入水底。
“小心!”于问问出声示警。话音未落,就感觉一股怪力从水底传来,脚下船板已被撕得粉碎。
于问问纵身而起,那巨鱼竟追着于问问跃起,周身剑气环绕,正被剑阵中无数柄无形巨剑切割,巨鱼却全然不惧,精钢般鳞片在巨剑攻击下发出“噗噗”之声,泛出青色涟漪护住巨鱼。
巨鱼张嘴,眼见要将于问问吞没。突然,空中光明大盛,镜影如山,妙音点点,姬崖孙与衣寒山竟同时出手了。古镜光芒,直取巨鱼双目,缕缕妙音,冲入巨鱼脑髓。巨鱼被阻得一阻,轰隆一声,再次回到水里,竟许久不见出来。
这一轮对决,不过电光火石之间。“那畜生去哪了?可被击杀?”旸帝惊慌失措,与内侍滚在一团,太子嬴广蹲伏在地面色惨白,只有那三皇子协竟站在二层楼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黑暗中,弃突然发现自己似陷入无尽虚空,元神之力竟然受到莫名压制,根本无法发动。
正无助时,一道豪光自葫芦中冲出,竟是“慢慢”,当是弃自老头洞府离开时便已在葫芦之中。
只见它咆哮怒吼,身形急剧膨胀,变成数丈高大,龟壳鳞甲中金光乱窜,头顶隐现两枚手臂粗细金色小角,小角之间有霹雳之声,望着黑暗最深处扎了下去。
那巨鱼再次出现,这次竟然是凌空飞起停在云端,巨鳍如翅周身翻滚,云雾被搅得散作漫天水汽,连日光也被遮蔽。
这次巨鱼竟是主动出击,只见它腹部鳞片张开,发出骇人的“嚓嚓”声,身体弯曲,陡然一弹,“嗷……嘭”的一声,却从口中喷出一股浊流,那浊流如天柱般冲向高空,然后在极高处散开,化为一场遮天蔽地的浊雨,呼啸着击向众人。
于问问与众昆仑弟子在湖中催动剑阵,无数把巨剑似桨叶般凌空回旋,以罡气护住众人。
“云君护陛下与太子速速离开!”高台上,衣寒山不敢大意,横琴在胸,一曲“清凉宇宙”出手,元神之力化为巨大穹顶,护住高台。
只听得半空中碰碰作响,那浊雨竟是巨石湖泥夹杂着无数人畜残骸,挟带巨鱼内息,腥臭无比,如陨石般砸在穹顶上。
衣寒山全力催动内息,高台竟被压得吱吱作响。岸边尚未来得及逃走的人众兵士,尽被砸成肉泥。
姬崖孙寻了皇帝、太子和一众嫔妃公主,祭起宝镜抵挡住浊雨正要离开,却突然发现三皇子不见。
椒妃急得大哭:“协儿,协儿,你在哪里?”
元旸皇帝被巨鱼吓破了胆,只催着快走。姬崖孙不敢停留,带一行人边退边找,却哪里有什么三皇子的影子。
正在众人狼狈不堪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巨鱼竟突然停止了攻击,在半空中呆了片刻,扑通一声回到了水中,几个呼吸,巨鱼再次冲天而起,却是带着满身血雾在空中挣扎翻滚,发出如**般巨吼。
又过了片刻功夫,巨鱼跌入大泽,抽搐半晌不再动弹。泽水尽赤,血水中漂起两个人,正是弃和那盲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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