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断金钗
作者:沉九襄      更新:2019-10-07 05:28      字数:3714

今日日头不错,将东边儿天际的云彩烧得透出霞光来,红彤彤一片煞是好看。

前头不远有座假山亭,合懿便引她在亭子里落座,她方福了福身,问:“长公主召妾身所来何事,还请明言。”

合懿眸中映着朝霞,浅褐色的琉璃瞳仁光华流转,袅袅冲她笑了笑,“别拘礼,咱们坐下说话。”

“我先前听说你是冀州人,可巧了,我身边这丫头也是冀州人,她那时给我说骞府小姐有冀州第一美人之称,好奇了这许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骞瑜在她对面落座,闻言朝露初扫了一眼,略略颔首,“公主谬赞,不过是些市井谣言以讹传讹罢了,冀州地灵,品貌皆在我之上者多不胜数,骞瑜不敢妄自尊大。”

合懿支使露初去拿些茶水糕点过来,又道:“其实今日叫你来是想给你赔个罪,玺儿满月宴之时,皇上原是想晋你位份的,但因我怕底下言官过后必嘴上不饶他,遂将此事拦了一拦,还望你谅解,勿要怪罪。”

骞瑜说不敢,“妾身自知进宫时日尚短,能得皇上垂怜是妾身的福气,晋位之事也是在满月宴之后方才听说,若早知皇上有如此打算,岂有不规劝之理。”

她话音淡然,却没有冷漠之感,让人听着舒服。

如此说来,合懿当日说她只顾挣位份之言竟是冤枉了好人,那日之后想必她也未少受指摘,却没有显露丝毫怨言,合懿当下瞧她便是越看越顺眼。

“你能这样为皇帝着想实属难得,放心,该是你的绝跑不了,如今后宫空缺之位尚多,他看重你,等往后日子长些,晋位之事自然水到渠成。”

骞瑜颔首称是,二人正说话,乾元殿那边有婉昭仪与其他几位后走的宫妃也退了出来,其中不乏与合懿相熟的,免不得要来寒暄几句,骞瑜不欲多留便起身告退,合懿看她领着婢女袅袅消失在假山后头,才转头问露初,“你觉不觉得她有一种很吸引人的特质,艳丽却不浓烈,平淡却不乏味,像故事,吸引人想去读。”

露初挠了挠头,没领会到她说的意境,“美人都比较吸引人吧......”

合懿瘪嘴对天吹气,才体会到封鞅与她说话时牛头不对马嘴的无奈。

过了初一,温泉宫又回到此前几乎与世隔绝的状态,合懿做回了爹娘身边的贴心小棉袄,每日养花逗鸟,陪她父皇下下棋,陪她母后喝喝茶,日子过得格外快。

上元节前两日,合懿正坐在榻边给她父皇捏腿,露初打外头笑逐颜开地进来,手上拿着一封书信,献宝似得承到她面前,“主子爷让人送了书信来,您快看看。”

合懿微微一愣,待反应过来,当着她父皇母后的面烧红了耳根子,太上皇更火上浇油,“你不想看?那爹替你看看。”

说着就要去拿那书信,合懿忙一把抢过来藏在身后,嘟囔着,“谁说我不想看的......”

其实信中言辞一如既往的恭敬疏离,并无亲昵之语,只不过后头问了问她何时归府,让派人提前通知一声,届时封鞅会来接她。

那么一句也够合懿心满意足的了,眼角眉梢都沁出笑意来,太上皇见了哪还能不明白,与太后相视一笑,遂道:“俗话说小别胜新婚,你也是时候该回去了,世卿品性不错,我与你娘都愿意看着你们好,没有强留着你的道理,都看你自己的意思。”

合懿抬眼瞧了瞧她父皇母后,装模作样的扭捏了下,咧着嘴笑,“那我等开春儿再去宜华山行宫陪着您二位。”

这意思竟是当下一天都不愿意等了,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儿不由娘了,太后抬手在她额上敲了下,“行,去吧。”

合懿没有立刻起身,反倒去拉她父皇的手,“还有件事......爹您替我说说情,我回去不想带着桐春姑姑,我知道娘是为了我好,但是......”

她那个但是后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太上皇和太后却都心知肚明,派桐春过去不过是个威慑,但现下既然封鞅有意摒弃前嫌,太后又何必非咄咄逼人。

“不带就不带吧,你如今也是大人了,好些事我与你爹也不能看顾你一辈子,自己学着处理些倒也好,但凡事不要太过忍让,你是公主,身上有皇家的脸面,也应有皇家的气度,若被人欺负到头上都不知发作,丢得可是咱们全家的人。”

太后这话未曾避着露初,便也不单是说给合懿一个人听。

合懿从温泉宫出来,心里揣着乐,脸上挂着笑,马车过外城墙时又让侍从顺便朝内宫城拐过去,去瞧了瞧皇帝和小侄子,万事了结这才准备安心出宫回府。

路过御花园,园里的梅花开得正好,一簇簇嫣红堆在枝头凌风绽放,合懿瞧了两眼,正好见个眼熟的宫女从远处玉栏旁边走过,她记性好,一眼就认出那是骞瑜的贴身婢女,心想正好碰上了,也该与她打个招呼,便领着露初跟了过去。

天气冷,园子里没什么人,那宫女也走得快,三步两步就把合懿给撂下了,身影没入到山石林木之间再寻不着。

合懿没了兴致,四下瞧了两眼也没看到骞瑜,心中正失望,一片寂静中却隐约传来极熟悉的男声,距离应该不算近,若非那声音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人想必都察觉不了。

寻着声儿过去,弯弯绕绕约莫几十步,一只脚还未踏出,却见不远处山石掩映下的两个身影正是封鞅与方才失了踪迹的婢女,两个看似毫无交集可能的人竟站在一起。

合懿心头莫名一跳,忙捂着露初的嘴退了回去,他们却似是已然交谈完了,没了声音,她忍不住伸头去看,那婢女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交于封鞅,随即恭敬福了福身,很快转身消失在另一侧山石中。

封鞅何时离开的她没心思管了,眼睛一动不动看着前方,直到露初掰开她的手叫了声,她转过眼神似乎莫名其妙地问:“祖籍在冀州的不止你,还有整个封家吧?”

露初自小入封家,当初说出自己祖籍,合懿只当穿堂风刮过并未在意,却没料想到会有今日,若封、骞两家从来都相识,骞瑜和封鞅也相识呢?她的一切求而不得似乎都找到了源头,那晚她问封鞅可有心仪之人,封鞅答不上来,或许不是没有,只是不能说。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露初被她苍白的脸色吓得不轻,那情景她也见了,如何能不明白合懿在想什么,忙解释,“就算同在冀州也代表不了什么,您先别瞎想,咱们现在就回去,您亲自问问主子爷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对,是要问清楚的,当然。

一路出宫合懿走得步伐紊乱,她嗓子里哽住了一根刺,吞咽不下,扎得有些反胃。

如今的公主府已没有东阁西苑之分,两位主子的一应起居全部挪到了昭和殿,十陵和月盛同在一个院子里,正站在廊下逗闷子,便有小厮领着长公主从外头失魂落魄踏进了大门,脸色白得像纸,甫一见他二人只问:“你们主子爷在哪?”

二人狐疑地相视一眼,没敢耽误,手指了指靠南不远的书房。

合懿没让露初跟着,走过去站在门口深吸了口才推门进去,封鞅立在书架旁,闻声回过头来,见着她有些惊讶,“公主为何今日突然回来了?”

那由头现在说出来只怕是个笑话!

合懿扬了扬嘴角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异常,“我今日路过御花园看见一个人很像你,转眼却又找不着了,是你么?”

封鞅却说她看错了,“臣今日未曾去过御花园,公主脸色不太好,先回殿中休息吧。”

他的表情像一面光滑平整的镜子,半点瑕疵都寻不见,连撒谎都说得像是天晴阴雨般平常。

合懿大概是气昏了头,突然很想恶狠狠把这镜子摔碎看看。

她两步走到封鞅面前拦住他欲转身的意图,“我全都看到了!”

“什么?”封鞅脱口问,似有些疑惑。

合懿沉了沉心,“御花园之事,我全都看到了,你还有什么好掩藏的,你不是一直想让我主动和离么,那就亲口告诉我,你和骞瑜究竟是什么关系?”

封鞅闻言眸中骤冷,“你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心知肚明!”合懿微仰着下颌,泛红的眼眶呈现出一种面对他时前所未有的强硬,“事已至此怎么又不肯说了,怕我告诉阿玦你和他的宫妃私相授......”

“住口!”他眉间骤然蹙起,一把捏住她手臂,合懿疼得抽气,他方才意识到失态,闭着眼将怒气尽数压下去,再出口带了几分解释的意味,“眼见不一定为实,我与骞瑜什么都没有,更没什么好说的,你今日之言究竟以为我是什么人?”

合懿却不愿被这三言两语便打发了,“那信呢?既然什么都没有,那信也该是坦坦荡荡供人查看无碍,你若能拿的出来,我即刻道歉。”

她把话交出去是心存期望的,只要他真的拿出来,她或许连看也免了,她的教养不会允许她私自拆别人的信件。

可他,拿不出来。

封鞅眸中被她先声夺人激起的波澜渐渐平复,在她熄灭的眸光中再次结成坚实的冰。

合懿最后一丝心焰燃尽成灰,咬了咬牙,挣脱他的手,一言不发走到书案旁,执起笔的手定在空中半晌,一低头,砸下一滴滚烫的泪。

她写的很快,在最后落笔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就着桌案旁的印油盖上手印,也把自己两年半以来所有的妄想全都封在了一张薄薄的纸上。

她起身,走到他面前,“今日如你所愿,你我和离,从此后我与你再没有任何干系,所见之事亦不会告诉第三人,但是,你若再罔顾皇帝颜面与宫妃私相授受,我绝不姑息!”

那一纸和离书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拍在他的胸口却犹如千斤,封鞅的手握紧了又放开,将纸张几乎揉碎,明明从成婚当日便已做好了和离的准备,现下却又为何不甘心,是这方式太过难堪还是......

理由找了千万却说服不了自己,仍是不甘,仍是意难平,可原来殷切的那个人一瞬间将自己变成了局外人,就此抽身离开,便再没有瓜葛。

合懿踏出房门时身后一声脆响,是什么东西碎了,不过也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