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驶中的马车忽然一顿,合懿正想推开车窗问问松青什么事,便听得有人一脚踏上了车辕,大门打开,封鞅从外不请自来躬身而入,她皱了眉,斥他,“你做什么呀?谁让你上来的,出去!”
封鞅脚步骤停,眉间凝霜,抬眸一眼凌寒地望进她眼底,不发一言,胜似千言万语。
“你……”合懿怵了一怵,不自觉躲闪的眼神儿让她心头更觉窝火,见他又提步,她猛地起身朝外去,“爱在哪就在哪吧,你不走我走!”
“站住!”封鞅突然一把拽住她胳膊,用了劲儿发了狠,拽着她往坐榻里拖,凌然道:“你我夫妻同车而行天经地义,你走什么走?”
“你放开!”手肘被他捏得生疼,甩又甩不开,合懿又气又急,他这人有很多面她都见识过了,温润和煦是他、清冷疏离是他、不近人情也是他,唯独现下一身酒气蛮横无礼的他,她没见过。
合懿扒着车窗边缘挣扎的厉害,却越挣扎越离他胸膛更近一分,她束手无策,像只落入陷阱的兔子死命地嚎起来,“别说夫妻只是个假名分,就那个假名分我也早写给你休书了,和离不成你住在公主府也只能算我的家臣,都是被逼无奈做戏给旁人看的,你现在来发什么疯?”
她真正给人扎起刀子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休夫?封鞅气涌如山,手上更没了轻重,宽阔的马车空间忽然狭小不已,门口两盏壁灯徐徐摇曳,照映出两人拉扯的身影交叠在一起,脚步愈发凌乱。
“主子!”马车里的动静太大,大到一路行过的路人都纷纷侧目,松青顾不得什么颜面了,慌慌张张刚攀上车辕,手还没触到车门,只听得里面一声斩钉截铁的“滚!”,车门后木栓落下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却硬生生在她面前堵上了一道铜墙铁壁,她急得直跺脚,只得催促侍从赶快催马往公主府赶。
合懿求路无门,撒泼了似得打他、推他,却于事无补,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眼睁睁瞧着他落座在榻上,而她落进了他怀里。
她气急败坏,“你是什么正人君子,守得什么君臣之别?我是君你是臣,你这叫以下犯上,我......”
他忽然侧身过来,一把扼住她的肩膀将她重重抵上车壁,合懿挣的太厉害,猝不及防,后脑勺当仁不让猛磕在厚实的木板上,话没有机会说完只顾得“嘶”一声抽了口气,眼前直冒金星,疼得她顿时瘪了嘴。
封鞅倾身的动作缓了缓,停在她眼前,抬手垫在她后脑勺,他皱着眉,嘴角却又有似是而非的笑意,一开口带着些幽若的酒气,质问她:“君臣之别?我们拜过天地敬过高堂,一同喝过合卺酒,名字如今都在一张族谱上,这辈子都分不开拆不散,你是公主但更是我封鞅的妻子,没经过我的允许,除非我死了否则你守哪门子的寡?以前是你说想做我真正的妻子,为什么现在却不想了?”
为什么?
这问题根本明知故问,既然他连“守活寡”都听到了,合懿更不想欲盖弥彰,索性再重复一遍,“我想是因为我喜欢你,我不想就是因为我不喜欢你。”
多简单明确的回答,她的感情来得热烈也去得决绝,一旦踏出去了,就能立刻心如止水地做个旁观者,冷眼瞧着他后知后觉地寻着她走过的痕迹在情感的围城里失了方向出不来。
“灵犀......”
他又一次叫她的名字,像叹息,嗓音暗哑而缠绵,仿佛用手亲笔写过一回之后,这两个平凡的字就刻在他心上了,每从口中说一次,心头血顺着脉络流动过一回,就愈加鲜活。
“我以为你只是生气,可你为什么突然就不喜欢我了,你只是生气了对不对……”
封鞅低着头去寻她的眼睛,靠得愈来愈近,额头几乎贴着额头,鼻尖触碰到鼻尖,他记得那晚她眼中的潋滟波光,那样漾漾然荡开来,在他心尖滋生出一朵肆意生长的花儿,根茎无声无息的往深处蔓延,没被剜走之前不晓得痛,等她真的走了,心头那一片儿就像被人剜出了个窟窿,痛得他寝食难安,才知道她早就在他心里生了根,他心里那道墙,却原来没挡住她进来,只自欺欺人挡住了他出去而已。
合懿的心几乎要跳出来,脊背贴在木板上,只恨自己不能躲进车壁里头去,避无可避,她忽然不挣扎了,推在他胸口的手臂也收了回来,由他抱着,小小一点缩在他怀里像只温顺的小猫,但她也不愿意看他,低着头把自己藏起来,长长的眼睫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两道斑驳阴影,隔了片刻,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你喝醉了吧?”
他一愣,语调亦温柔下来,轻轻答了声,“没有。”
合懿深吸了口气,有点不成功便成仁的意味,“那好……没喝醉就不要耍酒疯……我……我刚才撞得有点头晕,想睡一会儿,到了你叫我。”
她像在和他商量,自顾把头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若非离得太近,看到那一如既往颤抖的眼睫泄露了她的委曲求全,封鞅或许就真的信了。
他心下苦笑,以前一直觉得她不聪明,可事实证明她很会保护自己,但他根本不是借酒发疯,他是魔怔了,一个轻易不会动心的人,越是冷静惯了,发作起来越是汹涌,像长久被压制的机簧,一旦松开,来势汹汹。
她假意的温顺也没有用,反正已经近在咫尺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捏着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只需要他微微低下去一点,就营造出一种她是主动迎上来的错觉。
唇齿相依,她成了脱离水中的鱼,简直要和他拼命,稍不注意,逃脱钳制的爪子就在他脖子上抓出来几道伤痕,真是莽撞的代价。
食髓知味,再没有谁愿意浅尝辄止,不顾她的阻挠逐步加深掠夺,直到她开始哭起来,呜呜哽咽的声音压在唇间成了无形的手,才终于推开了他。
合懿隔着泪眼婆娑斥责他,鼓起腮帮子怒气冲冲,“你就是个自私鬼!我不是突然就不喜欢你了,而是从满月宴那天晚上你告诉我永远也不会爱上我的时候,钝刀子割肉一样一点一点割掉的,你从前可以回绝我无数次,凭什么我就不能拒绝你,我趴在你背上哭的时候你装作不知道,现在做这样子的举动跟那些强盗流氓有什么区别,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假惺惺舍不得的根本不是我,而是那个追着求着都要喜欢你的人!”
她说着鼻子发酸,喉头哽咽,却嗤笑一声,“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你大可以去试试,肯定还会有人前赴后继围在你身边的,不用管我,反正我也不愿意管你!”
她气得直发抖,封鞅也好不到哪里去,天知道那件被她的眼泪浸过的衣服他再也没有穿过,因为无论过多久,只要一看到那件衣服,他就会想起她藏起来的抽泣声,扎的他心里不好受,可那些伤人的话也是他说的,无从辩驳。
于是他被逼得词穷,咬着牙孤注一掷,“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他几乎吼出来这句话,吼完的效果立竿见影,合懿呆住看他半晌,胸前剧烈起伏几个来回,或许是绞尽脑汁也没想到什么反驳的话来,憋屈、愤懑之下,她别无他法,只能用更大声的哭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眼泪决了堤,淹得封鞅手足无措,他抬起袖子想去堵,合懿又不答应,来来回回简直像打架,他没办法了,搂着她一把按着她的头压在胸膛上,宽大的袖子一遮,手掌拍在她背上,仿佛在哄她又仿佛在自言自语,“从前是我错了,不该给你那么多委屈受,你生气是应该的,我没有资格抱怨你,但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不好,我舍不得的就是你,不是别的什么人,别再说什么要守活寡的话了,咱们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行么。”
合懿压根儿不想理他,也不想再坐被他抱着,刚动了一下手推他又被喝止,“别动,只要你不动,我就不动了。”
这话听着像威胁,他却浑然不觉,兀自打开了话头,开始东拉西扯企图分散她那比天高比海深的委屈,“你不是喜欢和母亲下棋么,我可以教你怎么赢她,你的棋路是和太上皇耳濡目染而来,却只学到了他的架势,没有他的筹谋,所以往往开局不久就顾此失彼,以你的性子其实更适合以邱冠一、连峰这一类名家为师,我替你寻到了他们的棋谱,往后一点一点教给你好不好。”
合懿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看出来她喜欢和封夫人下棋的,天底下会有人喜欢下棋被人家看情况决定这一局是赢是输,赢几子输几子全在人家手底下的么?
“你不说话就算是答应了。”他说着有些高兴,低头看了眼合懿半垂着眼睑抽气的模样觉得好笑,她可能哭得没多少力气了,这会儿再抬手去给她擦眼泪她也不反抗,擦完了又重新搂进怀里来,她还是没有再反抗,他脊背都放松下来,靠着软枕轻轻呼出一口气,嘴角勾起满意的弧度,真希望这条路就此没有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