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今日一早的天气都阴沉不见天日,灰蒙蒙的云翳在头顶压得密不透风,直教人喘不过气来,低闷的气息压得心头突突直跳,没料到这会子竟真出来一桩事。
合懿急从殿里跑出来,没等十陵作反应,先扯着嗓子冲门口侍立的小厮喊了句“赶紧备马车”,又慌声儿接口问那长随:“你说清楚是伤到哪里了,伤势如何,严不严重?”
她从来都知封鞅不是个只会读书的文弱书生,他善剑道、精骑射,身手比不得琰铮那般霸道强悍,但寻常闲暇时与皇帝在校场角力过招不在话下,更何况身边还有侍卫随行,怎么会青天白日里在国学监外众目睽睽之下遇袭?
听起来简直跟说梦话似得。
长随跟在她身后一边小跑着一边诚惶诚恐地回话:“公主恕罪,方才是城卫司的人前来报的信,没说的太仔细,只说是主子爷下半晌往国学监去时被一群士子围住刺伤了!”
这叫什么话,一群士子?
合懿一时气涌如山,且不说封鞅在读书人里有多备受推崇,就凭他如今的地位,谁给那些人的胆子竟敢行刺当朝太傅!那群愣头青士子还想不想要命了!
她此时心乱如麻也顾不上想别的,急哄哄催着侍从驾车往国学监赶,那一段路她以前也走过,但从没有觉得这么长,越到紧要关头越是怎么都到不了,心里火烧火燎地真是能把人平白急出一身汗。
好不容易延捱到集贤门之前,她行得匆忙没看到大门左边还停了另一辆马车,只教人领着直往封鞅所在的崇志堂去,谁知道刚进太掌门,才从两侧高阔的阴影里跨出来,眼里立时扎进来个熟悉的身影,瞧着那步子比她还着急,她讶然在背后喊了声,“兮柔,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兮柔总不会是为了封鞅受伤来的,但瞧那惨白的脸色怎么着都不可能是来遛弯儿的。
“小姨走快些吧,我刚才听闻我爹在国学监门口被一帮子不知好歹的落榜士子围住了一顿纠缠,他那人有喘疾,经不得折腾,这会子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
兮柔言语间已泫然欲泣,平日笑盈盈的眼角染了胭脂色,氤氤散进一双弯月眸中。
合懿见了哪里敢耽误片刻,忙小跑了两步与她同行,伸手把她浸了汗的手握住,但未曾亲眼见过实际情形,空口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两相沉默的疾步而行,都是心急如焚,一个为父亲,一个为夫君。
合懿心里止不住盘算,科举又不是第一年了,向来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全都是凭本事说话,怎么就这批的士子一言不合就当众炸了锅?也不知道是中了哪门子的邪了。
崇志堂中清幽香烟将一缕似有若无的血气掩盖得天衣无缝,合懿踏进大门时封鞅正端然坐在太师椅上,身上的伤势也已包扎妥帖,只剩衣裳的右臂处一道一掌长的血痕能证明他方才受过伤,人好着呢。
屋里还站着个苍髯如戟之人,身量高壮虎背熊腰,正是城卫司司正季方。
二人原在议事,闻声便止了话头齐齐朝门口看过来,目光触及门口的合懿与兮柔,季方忙恭敬行礼,封鞅一时见着合懿倒有些意外,脱口而出:“你怎么跑过来了?”
合懿简直被他一句话问了个倒噎气,那还能怎么着?出了那档子事,不为了担心你,难不成跑国学监看热闹来的么?
她猛咂了口气,皱着眉虎着脸发起气性儿来一点没含糊,“你既然没事怎么都不知道派人回府上通传一声,害我平白提心吊胆那么久,火急火燎的赶过来,人都要给颠散架了,你可倒好,安安稳稳坐在这儿好好儿的,再奉上一杯清茶都能就地给外头的学生悠悠闲闲地讲学授道了!什么都记得做,就是不记得给家里担心你的人报个平安,你这人就缺这点心眼么?”
“我......”封鞅一时语滞,男人和女人吵架一般都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尤其是有撒泼倾向的女人,朝堂上巧合如簧的太傅大人也不例外。
提到一半准备招呼她过去的手停在了半空,左思右想还是没能摆出一丁点而弧度,僵着放下来,也坐不住了,顾不得还有旁人在场,拍了拍膝襕站起身朝她走过去,一边走一边为难道:“我方才忙忘了,你别往心里去,再说,我没事儿不是挺好的么,难不成非得我重伤到不省人事你就能消气了?”
今儿的太傅大人大概中了邪,那张好看的嘴里说不出一句好听的话,合懿简直庆幸自己没有礼部尚书大人的那种喘疾,否则现在有事的怕就是她了。
说起尚书大人,兮柔自进屋便将屋里略略找了一圈,没看到父亲,这会子正好出声给那别扭的两人打个岔子,“敢问太傅,我父亲现下如何了,他在哪里安置?”
封鞅先让她安心,“令尊方才受了一点惊吓,稍有点不适但无大碍,现在正在敬一亭由医师诊治,王妃可往那处探看。”
兮柔一颗悬在半空的心方才落地,朝合懿告了退,便往敬一亭去了。
屋里剩下季方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哪能好意思杵在人家夫妻两个之间当明晃晃的太阳,当下朝封鞅一拱手,粗声道:“而今闹事者已全部在城卫司大牢,下官今晚定连夜审问,明晨之前必承一份详尽奏报于尚书台,大人若无别的吩咐,下官便先告退了。”
封鞅颔首,又道:“年轻士子本就心性不定,今日围堵之事恐怕是受人挑唆居多,还望季大人审讯之时切勿伤了他们性命,只行刺之人无需手软,务必要他透露身后是谁人指使。”
待季方走后,合懿气性儿也已淡成了一缕青烟,教封鞅的耳旁风吹过几个来回,就散得七七八八了,这会子才想起来先前揣着的疑惑,这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封鞅携她往外头走,不着急答话,“今儿闹这么一出,衣裳都破了,没法子再在外头抛头露面了,我也饿了,且先回去吧,回去吃饱了饭再给你说。”
他这人就这样,从前合懿没进到他心里的时候被冷待惯了,总觉得他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似得,喝个酒都似乎在品琼浆玉液,在给那酒杯施恩慧,如今亲近起来了,才觉得他身上烟火气其实很足,说话不拿腔拿调的时候,能教她越看越觉得可心。
两个人一道用膳,合懿怕他动筷子夹菜扯到伤口会疼,一水的殷勤就差没把饭菜送到他嘴里了,弄得封鞅实在好笑不过,“我又没有残废,你快坐下吧,不然这饭没法儿吃下去了。”
合懿觉得他这人实在不解风情的很,狠瞪了他一眼,这才消停下来。
用过了膳在园子里闲逛消食,阴沉了一整天之后打西边儿冒出点微弱的斜阳来,远眺过去先捂了好几层纱罩的灯笼,瞧不出半点夕阳无限好的韵味,与这头十指相扣的两个人搭起来有点儿不太应景。
园子里种了不少花树,春风一吹,姹紫嫣红全堆满了枝头,有的花树底下会系上秋千,都是为了成全合懿一点小时候贪玩儿的心思,她找了个秋千坐着,封鞅就在后头轻缓地推,两个人伴着落英缤纷,谈起来刺杀那档子事了,总之.....也不太应景。
“还记得前几日你同我说得那个莘川吧?”封鞅问她,没等她回答,又接着说:“他那日当着大庭广众之下和母亲那般熟络,又不清不楚地说高中之后要来我府上道谢,由是此,第二日便有人传言他的状元郎是尚书大人看在我的面子上抬举的,这事原不值一提,却不想后头有人推波助澜,导致尚书大人在国学监门口被些义愤填膺的士子围堵,恰好我又出现,再来个人激两句,那些昏了头的竟连命都不顾了,有些不轨之人想趁混乱浑水摸鱼,这刀子,不划在我胳膊上,可就直冲着尚书大人的心口去了。”
合懿听得骇然,“当街杀害朝廷命官,那可是正三品大员,那些人疯了不成?”
封鞅忽的轻笑,手虚虚压在她肩膀上,语焉不详地叹息,“灵犀,这世上疯了的人太多了。”
“那莘川那个人,他是不是有问题,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合懿其实有些想不通,如果莘川真的是有意这么做的话,那最受连累的不应该就是他自己么?传言飞到皇帝耳朵里,封鞅尚且有辩解的余地,那莘川呢,身负污点的状元郎,皇帝是不会要的。
封鞅还是让她别操心,“他若是无辜的,因此事丢了官爵那也算是自作孽不可活,用不着谁替他可惜,一个连话都不知该说不该说的人,进了朝堂也只不过是他人粘板上的一块肉罢了,早早退出去倒或许还是福气。”
他略顿了顿,随手摘下来一朵娇嫩的玉兰簪到合懿的鬓边,“可他若能全身而退,那我倒想看看他背后站的是什么人了。”
风轻云淡的语气却听得合懿心惊胆战,她蓦地回过头,一把抓住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切切道:“世卿,我听着都害怕,明明我是皇帝的姐姐,你是我夫君,是皇帝的姐夫还是皇帝的老师,怎么会有人那么不长眼非要来害你呢,是不是我这个长公主太没有威望了,都没有人拿我当回事,那回头我就多上阿玦跟前转转去,看他们谁还敢动我的人。”
封鞅忍不住笑得滟滟然,被人护在心里的感觉多好啊,弯下腰在她光洁的额头印了下,“谁敢不拿你当回事,你光在家里坐着都能威慑到一堆牛鬼蛇神了,长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