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姜陵回到姜家村已然是八月初了。七月中旬,秦寡妇生下了一个男娃,虽然是不足月的,但生的漂亮,七斤多重,脸上没一点褶子。
姜大牛喜不自胜,抱着孩子满村炫耀。操持了大半年的豆腐坊也要重新开张了,只等孩子满月,就寻个好日子,鞭炮一放,门一开就把生意给做起来。
姜燕伺候着秦寡妇月子,不知是不是那一回吓的,还是秦寡妇身子有亏,总之月子里小病不断,不是喊头疼,就是说心口闷得慌,门窗都拿布条子塞得严严实实,七八月的天气,屋子里沤出一股酸腐的臭味,连姜大牛都不敢进屋。
姜燕这头照顾着一个娃,那边还得顾着个成日里阴阳怪气的妇人,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姜正瞧在眼里,急在心里,书院那头的功课误不得,只得想法设法多往家里跑,逮着空就往她家送点吃食。
姜燕头先还不肯收,到后头慢慢的也就接了。这天,姜燕算着日子,也该是逢五旬休的时候了,吃罢了饭再等一刻钟,她就能准时听见一声咕咕鸟叫。
咕咕鸟连唤三声,只要她推开窗,窗下不是放着白面饼子就是蜜饯糖葫芦。甚至有一次,在一包黄馍馍下面压着一盒胭脂。
胭脂是瓷罐装的,上头画着一副精致的仕女图。与寻常的大红大紫色不同,这胭脂是桃花色的,姜燕即便没少干农活,也时常在阳光下暴晒,但晒久了也就是肌肤泛红,没过几天红晕褪去,又是一张白白的小脸。
她捧着胭脂盒子是又欣喜又担忧,桃花色的胭脂是极衬她的,可她哪里敢在喜怒无常的秦寡妇面前打扮?只得趁着洗衣衫的时候,四下无人,才敢沾一点在手指尖,抹在唇上,细细揩匀了。
她就着河水里的倒影看了两眼,双颊倒慢慢的红了起来。
她叹了口气,这大半年的日子便如潭里的烂泥,她是越挣扎陷得越深,如何肯再拉一个人陪她趟这趟浑水?
姜正待她之心昭昭,就是她点头答应嫁给他,想必曹婶子和里正也是不肯的吧?到底是里正家的孩子,与她犹如云泥之别。
今日的咕咕鸟声很久都没响起,姜燕心里头愈发烦躁不安。
秦寡妇在屋里连连唤了她两声她都没听见,直到屋里摔了碗,她才猛的回过神来。
“造了反了?你是耳朵聋了还是故意跟我甩脸子?”秦寡妇破口大骂,“要是俩耳朵不好使,趁早割了去!省得招风!”
姜燕默不吭声收拾了地上的碎瓷,垂着眼睛:“你有什么事吩咐?没事我就先出去弄饭了。”
秦寡妇气得浑身发抖:“姜燕,我养着你吃养着你喝,你还敢跟我大小声?父女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趁着我坐月子都想爬到我头上拉屎屙尿了?”
姜大牛这些日子满门心思都扑在豆腐坊上,到底是穷怕了,猛然有个赚钱的营生,心里头高兴地找不着北。
随着秦寡妇在那骂骂咧咧,姜燕等她奶完了孩子,抱着娃就要出屋。
就在此时,她听见屋外头咕咕两声,好似破开重重云层的天籁之音。
她三步并作两步将孩子搁到摇篮里,推开窗,映入眼帘的就是姜正一张因着跑得太急红扑扑的一张脸。
“阿正——”姜燕欣喜唤道,泪意顿时就涌上了眼眶,鼻头发酸。
“对不住,今儿我来晚了。”他从兜里捧出一包点心,”你瞅瞅我给你买啥了?雪花糕!五香坊可太难排了,我足足等了俩个时辰,连牛车都没赶上,赶车的马大叔也不等等我。我是跑回来的,你瞅瞅我脚程快不……”
剩下的话断在了喉咙眼,姜燕的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得啪嗒啪嗒往下掉。
姜正手足无措,伸手去帮她擦眼泪也不是,后退又舍不得,急忙道:“你别哭……我错了,你不爱吃雪花糕,下回我给你买香瓜子好不好,你别哭了……”
姜燕擦着腮帮子上的眼泪拼命的摇头:“雪花糕就很好……”
姜正托着点心转念一想,倏地沉下了:“是不是他们又欺负你了。”
“不是,阿正……”姜燕睁着红通通的眼睛看着他,“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日落时分,你去芦苇荡等我可好?”
说着她朝里屋看了看,姜正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待脑子转过了弯,心里头顿时一阵狂喜,他忙不迭点头:“好好好,我一定等你。”
姜燕接过他送的点心,小心关上了窗户。
用过夕食之后,姜燕寻了个由头躲了出去。在芦苇荡跟痴等的姜正碰上了头。
姜正刚要靠近,姜燕反倒退了几步,指着芦苇荡内被人踏出来的一条小路:“我朝这边走,你走小道。”
两人之间隔着两三丈远的距离,仅能听见对方的说话声。
姜正自诩是个君子,晓得他们俩不能跟孩提一般厮混在一块,譬如识字,姜桃不来之后,姜燕也不再来了。
农家规矩并不森严,但不代表可以完全放下男女大防。
两人不紧不慢穿梭在芦苇荡中,姜正只能依稀看见姜燕闪过的衣角。
姜燕听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书院中的小事,又听他提起李敖和姜桃,姜燕晓得他俩那点事,李敖受挫她也算是见怪不怪了。
夜幕降临,日间那一丝炎热彻底消散,微风吹过,芦苇荡沙沙作响。远处小渔船上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歌声,唱的是山居秋暝,“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古津。”谁说渔人不懂风雅?姜燕有些痴了,她多想就做一个此生不上岸的渔妇,终此一生在江河上漂泊,无忧无虑,永无牵挂。
不知何时,芦苇荡中升起星星点点的萤火虫,散落在草丛中犹如天上繁星,姜正伸手抓住一只,想给姜燕做个用小灯笼。
“阿正,放了它吧。”她听她娘说过,萤火虫寿命极短,短短半月就能走过一生。
姜正松开手,那只萤火虫摇摇晃晃,向着姜燕的方向飞了过去,停在了她的衣袖上一闪一闪发着微弱的绿光。
姜燕不忍惊动它,停下了脚步。
“阿正,多谢你。”姜燕笑了笑,知晓姜正看不清楚她的脸,大胆而贪婪望着他的方向。
如此暗无天日的生活之中,姜正犹如这一点微光,始终照亮她前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