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作者:贺兰飞雪      更新:2019-10-08 03:56      字数:3661

昨夜西风,连绵冷雨,敲打着琉璃瓦噼啪声声作响,扰人清梦。清晨,零落一地枯枝败叶,独有山石旁丛丛芭蕉,水洗过愈加青翠欲滴,宛若一汪凝碧,浑似上好碧血,激荡人心。

榻上被冷,犹记得五更鼓响,翰玄凌在大批随从伺候下,整装待发。睡眼迷离中,黑衣上怒龙狰狞,肃穆不苟言笑的脸,冰冷的眼扫过——睡梦中还踢打被子的女子,终有一丝怜悯,意外的伸手将滑落的被子为她拉好。

雪墨莲面容光洁,嘴角微微含笑,凝望贡缎灯笼发出的黄光漫漫,转身离去的高大背影,如青山寥廓孤傲。再无睡意,侧耳倾听远方隐隐传来鼓声隆隆,犹如大军启程,凌烈奔赴杀戮战场。

翰皇尚武,他又去沙场练兵。雪墨莲一笑,早知道,她也跟去,瞅瞅热闹。

睡不着就干脆起来,她也不叫侍女进来梳洗,自己穿好雪衣,不会绾发,披一头青缎般墨发,冲出宫门。

廊下,看水洗过的碧绿芭蕉,呼吸乘风而来的水莲花香,神情顿时清爽。微闭明艳双目,含笑伸张双臂,宽大的白色袍袖,如蝴蝶的翅膀在风中飞舞。

“我要是你,不会这么心安理得!”清丽的女声惊破好梦。

转角处,宫灯霞光照耀,倚靠原木廊柱,俏生生站立红衣佳人,玉颜胜雪,麋鹿般的大眼,眸光清冷,深深望住雪墨莲。

“鹿鸣宫姜兰兰拜见雪夫人!”

独自一人,不带随从,好似专门在此等她。

雪墨莲知道这宫里的女人不少,跟翰玄凌走得近的,除了她以及慕天遥,就是眼前的姜兰兰,平时都是点头而过。她看出,这女人平静闲适的外表下深藏一种嚣张。无形中对她产生一股敌意,相信对方也是这样敌视她。现在,这么早专门来此侯她,到底安的什么心肠?

嫁来翰国三月,雪墨莲喜欢上翰国暖风中的尘香,此时此刻,她打马飞奔,急促的呼吸中,风沙腥涩,才明白……原来。这里的风都隐藏着刀光剑影的血气。身后,马蹄声声,急急如律令,是她亲点的伺女亲兵,三十人,个个轻甲缨帽,执刀仗剑,矫捷如山鹰,是她从雪国带来的伙伴,现在陪她前去。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们也得去闯。

翰玄凌今日起兵攻打雪国……晴天霹雳,炸得她头昏目眩,不知身在何处。她迅速克制浑身的颤抖,几乎没有迟疑,选择相信姜兰兰的话。那女人眼中生出一股悲悯。

“我去了,你少一个对手,姜美人!”她冷笑说完,选择漠视对面女人的嘴脸,转身立马行动,她不会安什么好心,现在,她无暇理会。她有更紧要的事要做。

心中生出巨大的悲哀,几乎要将她击倒。她一直都知道,隐忧暗藏心底,只是被自己的率性抛开,心甘情愿与他相依相伴。他何尝需要与人相伴,多少长夜,看他独坐床头,翻看奏折,自在喝酒,眼光何尝自动落在她身上。

她终于懂得清凉广场他深邃的眼神。他将她当做一枚棋子,迷惑皇兄。三个月的相依相伴,他用他的专宠,早让她卸下心防,给皇兄的皆是报平安的家书。她愧对皇兄。

前方火光熊熊,光亮一片,照亮黑衣军士铮亮的盔甲,寒光冷冽的刀剑,战车狂奔,骏马齐聚,地面上全是潮水般往前奔跑的武士,无数无数,声势浩大,将大地震动颤抖,尘土飞扬,战旗翻卷……路上的草皮,大军扫过,马踏入泥。雪墨莲汗湿背脊,汗水也从额头细密滑下眼睫,看不清每一张如狼似虎的脸,只知道那冰冷高壮的黑衣男人,端坐战马,嗜血好战,已经将鬼头战刀指向她的雪国。

她一路追赶,她好累,看到中军里鹤立鸡群的男人,她身子摇晃,她差点滑落马下,全凭一股坚忍的毅力拉住马缰。

“翰玄凌。”她怒吼,直呼其名。

何等不敬,引来众军士怒目。

她策马奔了过去,身后三十侍女亲兵一字排开,拦住他的战马,火红的战马不耐烦甩头喷鼻息,套上皮腕的大手,稳稳勒住缰绳。

“翰玄凌,要进攻雪国,踏着我的身体过去!”女子大声吼叫,素白衣袍,满头青丝飞扬。汗流满面,挡不住目光炯亮,眼中燃烧熊熊野火,满腔愤怒,似要将对面的男人烧焦。

翰皇玄凌居高临下,皱眉冷冷瞪视面前多事的女人,他好像第一次认真看她,十万大军被她暂时挡在牵莲坡前,个个在他身后虎视眈眈。心头火起,一阵烦闷不知从何而来,厉声断喝:“回去!”

“回去?”雪墨莲喃喃自问“我该回哪里去?”隐忍已久的泪水崩溃汹涌,大颗大颗流满苍白如雪的小脸。她用手使劲擦,使劲擦,怎么也擦不尽。回雪国吗?应该的,她从小的根在那里,父皇母妃皇兄皇嫂姐姐们,给了她宠溺关爱,千山暮雪,草原牧马,广袤优美的雪国是她的家。回翰宫吗?应该的,自古女子出嫁从夫,她夫君的家就是她一辈子的家。回翰宫,独善其身,不闻不问雪国的生死存亡,她自问能做到吗?她能做到吗?身上的骨血告诉她,她做不到。天地之大,想不到居然没有她雪墨莲真正的家。茫茫天地,居然没有她雪墨莲立足的方寸之地。

“翰玄凌,雪国的万民在皇兄仁慈的关爱下,安居乐业,生生不息。你忍心去破坏他们的幸福吗?为了你争霸天下的野心,你不惜发动战争,有多少生灵会因为你血流成河,流离失所,你忍心吗?!”

雪墨莲豁出去,大声疾呼:“翰国的将士,你们也有妻儿老少,你们也有父母兄弟,当你们对无辜的人群举起屠刀的时候,你的家人老少会不会因为你们遭受报应?”

翰玄凌手上青筋直跳,暴喝:“住嘴!”凶狠的目光扫过雪墨莲身后的侍女,早有黑甲近卫扑过去,刀剑叮当作响,人仰马嘶,战成一团。

无论如何悍勇,刀剑刺破骨肉的擦擦声,沉闷响起。女兵们高呼:“不要战争!”“只要和平!”一一倒下,翰国的武士秉承他们一贯的铁血作风,将这些作乱的女兵砍成肉泥,她们是第一批为雪国而死的勇士。

身后的兵士围成铜墙铁壁,黑压压一遍,只等翰皇令下,擒拿雪墨莲。

雪墨莲浑身飞溅血花,白衣早被血色染红,她惨然一笑,手持长枪,势如疯虎,拼命厮杀。

围攻她的兵士虽然众多,但顾忌她特殊的身份——翰皇的妃子,不敢下狠手真的杀她。一时间,她凭籍与生俱来的泼辣,倒让周围的兵士多数挂彩。她桀桀怪笑,披头散发,满脸鲜血,这一笑嘴唇牙龈都是血污,模样甚是吓人。

众将士的目光不由落在翰皇身上,无声的责怪。翰玄凌大喝一声:“住手!”雄浑冰冷的声音滚过沙场,如麦子被劲风吹倒,一直传向远方。

“雪墨莲,我告诉你——乱世群雄割据,弱肉强食,没有我翰玄凌,照样有战争。唯有真正的天下一统,才能让百姓真正安居乐业,生生不息!”

将士们振臂高呼:“吾皇万岁!一统天下!”声浪直击长空,苍鹰成群,翱翔天际,更增威慑之气。

不可撼山,雪墨莲悲哀地想。乱世本无正义之战,战争不相信女人,孩童,老人的眼泪。

“我来!”冰冷无情,战士们如潮水后退。翰玄凌催动坐下躁动不安多时的火红战马,手握丈八鬼头大刀,宛如天际的黑煞金刚,狠狠挥向雪墨莲手中的银色长枪。

雪墨莲扔掉手中的长枪,惨然大笑,银铃般的声浪中,挺身迎上翰玄凌手中的大刀,迎接那排山倒海的痛击。

扑的一声,血线飞射,大刀刺进雪墨莲胸口,鲜血奔涌,娇嫩的身躯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摔落尘埃。

翰玄凌手提大刀,雪亮的刀刃上血污斑斑,徐徐滑落坠地,一滴一滴,血气温热,刺鼻。男人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近浑身血污的女人,苍白的女人不顾胸前汩汩流淌的热血,伸手抱住他的鹿皮靴子,那是她送给他的,拼尽生命全力嘶喊:“玄凌!”

哐当一声大刀沉重落地,男人坐在沙地上,伸手将女人抱紧——“为什么不躲?!”

女人的脸颊在他甲衣冰冷的怀抱使劲嗅嗅,似要寻找那熟悉的味道,清新的松木香气,好淡好淡,她忍不住喃喃自语……昨夜西风满地叶,君王拔剑我溅血,他日若睹桃花面,莫忘墨莲一段情……

声音越来越小,男人低唤:“墨莲!醒来!”

死灰一般的眼眸陡然清亮,里面燃烧最后的火光,“玄凌!”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晶亮的水珠盈满眶,雾蒙蒙,看不清他的样貌。何须用看,他早已经刻进她心版,化成灰,她也认得。

她早知道她会死,她很高兴死在他怀中。

“玄凌……不要杀……我的皇兄……皇嫂……算我……最后……求你”一字一字,那么费力,说出最后的希翼。

昨夜西风满地叶……君王拔剑我溅血……他日若睹桃花面……莫忘墨莲一段情……终成绝响。

苍白血污的女子安静躺在翰皇玄凌怀中,好像天使沉睡过去,无声无息。

“以皇后仪厚葬!”

翰皇一声令下,雪墨莲被人马移走,数十战马火速奔向翰宫,容后厚葬。

翰玄凌只觉怀中一空,他早见惯家人在他眼前一个个死去,他的一切均由血腥酿制。如今,结缡三个月的妻子也死在自己的刀下,寒气由脚底涌进心坎。他知道娇憨的女人一直爱他,视他为尘世间不可多得的英雄,他一直都知道,但他不在意。他视为棋子的女人,明媚如花,不够聪明狡诈,如今倒下,如月下昙花璀璨光华。她的勇气令他刮目相看,她好像从来没有惧怕过他。她终究不是寻常的女人,如果可能,他愿意留她在身边,给她一个位子。也罢,她终究留在他身边了,待他百年之后。

墨莲,你的出现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赵尚等众将领围在呆愣的翰皇身边,请令。

“大军出发!”麦浪般的声音传向天际,雄浑的脚步踏破山麓,旌旗招展,好像那个叫雪墨莲的女人从来没有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