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翰鸿武十一年六月初五,皇后于翰龙宫产下嫡皇子,玄武帝欣喜万分,不避讳帝号,亲赐嫡皇子名“炫宇”,不待与群臣商议,即定襁褓中的嫡皇子为皇太子。外间纷纷传说,皇太子出生之时,五彩祥云环绕,久久方散,乃天命所归。
此时,翰龙宫内,这位集万千荣宠于一身的皇太子,像一只肥胖的小猪崽,拱在母亲馨香的怀抱里,使劲吸允着甜美的乳—汁,他吃得那么用力,小脑门上都冒出细小的汗珠。香流月将他拢在臂弯里,一双水眸怜爱地望着他,伸手轻轻抚摸他那一头直竖黑亮的乳—发,她的手指穿过小婴儿的乳—发,感觉是那么柔软,是那么柔顺,让她的心也跟着柔成一团。
“炫宇,小炫宇!”香流月低低唤着儿子的名,眼神复杂,脸上却是柔情一片。小炫宇眯缝着细长的眼缝,温热的嘴唇紧贴她的胸脯,小舌头灵活又快速地伸缩,使劲铲出母亲香甜的乳—汁,用力吞咽,算是回应她慈爱的呼唤。
带大翰皇的卓嬷嬷,老是笑开一脸皱纹,老是开心念叨:“皇太子个儿真大,跟他父皇当初一个样!”香流月微一抬眸,就看见一身明黄龙袍的男人,身形高大地站在身前,涨红了一张刚硬的脸庞。
小炫宇不仅个儿大,而且是个大胃王,他很快就吸干了一边胸脯的乳—汁,小脸马上不耐烦地向另一边蠕动。身后托着他的结实手臂,配合很默契,将他按需要掉了个头。
殿外骄阳胜火,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青衣宫人都无精打采地躲在廊下。殿内四周放置的冰塔滴落有声,窗户上悬挂淡蓝纱帘,倒是显得凉爽而柔和。
坐得久了,香流月感到腰酸背痛,然而看到儿子吃得那么香甜,她就舍不得放手。蛮横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累了就不要喂了!放着那么多奶娘在一旁,自己身体这么虚弱,连孩子都要我帮着抱才行,何苦将自己弄得这么累。从明日起,不许你再喂!”
“不行!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喂!”香流月气得满脸通红,气得将手臂抬高,靠自己抱住大胖小子,猛地站起身,想摆脱身后的人。一下用力过猛,一阵头昏眼花,差点一头栽倒在地。身后男人眼明手快,一手搂住他,一手险险勾住差点坠地的皇太子。
强悍的男人再生气,也只得隐忍,因为,他给了她一纸诏书,允许她随时可以出宫,随时可以离他而去。
他悲哀地摇摇头,没想到他翰玄凌也有这么患得患失的一天。没想到这个女人还不知死活,叫他离开她的视线,去陪快要生产的幕夫人,去陪他的第二个儿子,不要出现在她与皇儿身边,避他如蛇蝎。
他气得额上青筋直冒,他气得咬牙切齿:“她若生子,我必杀之!”
香流月抢过他手中的皇儿,紧紧护卫在怀中,远远避开他,冷笑一声:“没有见过你这么冷血的父亲。”
他的专宠专爱,她看不见,或者选择视而不见。因她一句话,一个月之后,幕夫人诞下二皇子,母子双双得以活命。他封幕夫人幕贵妃,却将幕王一家远派去宁西,替二皇子守封地。他不愿意幕氏一族因二皇子诞生而做大,他的一切只留给他与她的血脉,不管她要不要。
大翰鸿武十八年秋,翰皇令七岁的宁西王翰默宁带母妃去藩地。
临行前一日,宁西王在一大群侍从簇拥之下来到韩龙宫,跪在白玉台阶前,请求拜别父皇。翰皇不准,指派秦公公出来传达口谕,要他此去宁西藩地,谨守本分,虚心向学,要勤政爱民,孝敬母妃。
七岁的宁西王,身形瘦长,头戴小金冠,一身淡紫华衣,固执地跪在宫门前,望着巍峨的翰龙宫,里面敞开一道道厚重的深门,穷尽眼力,他却觉得山高水远,他却看不到那个天神一样高大男人的身影。俊雅的小脸黯然片刻,再次请求见父皇一面。
不久,他听到环佩声动,清脆悦耳,他看见母后香流月带着与他天壤之别、得天独厚的皇兄翰炫宇快步走出来,看着他们含笑走近,一团雾潮湿在眼里,心中难掩失望。
“起来,默宁!”皇兄将温热的手搭在他手臂上,一双清亮的眼炯炯有神,依然是那么俊朗,依然是那么霸道,出色得让他暗暗嫉妒。
他倔强地没有理会,母后将皇兄遣退到一旁,轻轻将他抱在怀里,涩涩地喊了一声“宁儿”,聪慧又敏感的宁西王就知道她舍不得他。闻着她身上的馨香,他幽幽地想:为了母妃,为了母妃一直以来的郁郁寡欢,愤愤不平,他该恨眼前的女人,恨她夺去了父皇全部的宠爱,连她的儿子也跟着沾光,得天独厚,父皇眼中从来就只有皇兄,没有他。
然而,随着他慢慢长大,他不恨了。他喝过她的奶水,她也一直待他如同己出。宫中事务再繁忙,只要他与皇兄放学之后,她都会抽出时间陪他们一起玩耍。三个人在树林间嬉戏,他也曾故意将泥土狠狠扔在她头上,想打掉她一身的美丽与优雅,替自己受尽冷落的母妃出气。他很紧张,但她没有生气,只是温柔如水地望着他,也不管头上发髻歪斜,头上泥土从蓬乱的青丝中滚出来,黑乎乎沾上她雪白的容颜,而是先扶他起来,为他拍打身上的灰尘,让他自觉羞愧。
他知道她在弥补,用爱心在弥补他。所以,随着年龄与智慧增加,他无恨了。有的时候,父皇会黑沉着一张冷脸突然出现,视他为无物,无视他的恶作剧,将她拉走。能气到那个天神般高大的男人,他暗暗开心。
那时候,玩得满头大汗的皇兄会停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穿他幼稚的举动,皇兄亦是聪明而霸道的,他们往往会相视大笑,勾肩搭背一身脏兮兮却神气十足走回寝宫。能气到威风凛凛的父皇,气到那个霸道又寡情的男人,是他们之间共同的秘密。可惜,随着他此去西藩,担负一藩之王的重任,他再也无缘与他们相见了,除了重大日子,除了皇帝宣召,他才能回京,他才有机会见到他们。那个日子也包括父皇大去之日,他才能——
“母后,我要见父皇!”他抱住母后,他毕竟只是七岁的孩子,控制不住泪落如雨。凉冰冰的泪水无声滑过脸庞,流进脖颈,流进胸膛,流进酸楚的心里。
母后香流月愣住了,因为她从来没有见他哭过。她绝美的眼眸也浮现一层泪光,然后,她伸出白玉般的手,缓缓揩干他的眼泪,清泉一般的声音带着几分迟疑,“宁儿,不要怪你父皇,他心里其实……极爱你,可是,却不能说出来。”
母后放开他,直视秦高,吩咐道:“秦公公,去告诉皇上,宁西王还小,何苦让他伤心。他今日不见宁西王,我也不用再回翰龙宫。”母后很干脆,说完之后,就真的带着皇兄炫宇离开了翰龙宫。宁西王目送他们远去,心中感激,恋恋不舍。
黄昏的阳光带着秋日的寥落慢慢西移,眼看就要消失无踪,心中越来越绝望。不顾身后侍从的劝告,他还是舍不得离开。在无望之中,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听在耳中格外分明,那么熟悉。翰默宁猛地抬起头,高大挺拔的男人在流金光线中大步朝他走来,他的全身都隐藏在璀璨光芒里面,让他看不清楚,只知道他恍若天神,是他心中永远仰慕的高山。
“父皇!”他惊喜地扑到他脚前,仰起头,脸上带着孺慕之思,渴切地凝望着他。他带着孩子的天真,为打扰到父皇急切解释:“父皇,儿臣明日就要远去西藩,以后再见父皇一面就很难了,所以儿臣想见到父皇,想要父皇像待皇兄一样待儿臣一晚,儿臣便别无所求了。”
父皇还是那么俊朗出众,却面沉如水,浓黑的眉头紧皱,神情疲惫地望着他,没有说话。他不由沮丧低下头,很快恢复恭谨的姿态,像他平日一样乖巧礼貌,但亲情疏离冷淡。父皇的盘龙云靴就在眼前,黑色的靴面,金丝五爪龙狰狞霸道,却显得那么无情,他眼前潮湿一片,却嘴角紧抿,拼命忍住心中的狂风暴雨,不让自己伤心落泪。
时间仿佛凝固了,他跪得双膝都快麻木,父皇的声音才悠悠回荡在头顶,带着几分感慨,带着几分嘉许,“默宁,你很好!不愧是我翰玄凌的儿子,性子一样倔强。”
温暖的大手从黑色龙衣中伸出来,握住他在秋风中冻得冰凉的小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手牵着手,一起踩着帝王脚下光影斑驳的古老青石,穿过重重朱红宫门,慢慢走进翰皇寝宫。
翰默宁的小脸上一直焕发奇异的光采,脸上一直挂着满足的笑,笑如群星璀璨。他不是父皇心中期盼出生的孩子,他也曾暗中怨恨过,然而父爱如山,他终于求得拥有的一日。
很多年之后,宁西王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挺拔、睿智的男人,有了一双为家人遮风避雨的坚实肩膀。他守护的西藩富裕强盛,如一道锋利的屏障,挡住外敌对大翰一次次凶猛的进攻。他总能用最少的兵力杀得敌人大败而归。莫里人,吐蕃人,伊利人等在他手中吃过苦头,纷纷称他“西藩灵狐”,不再敢轻易招惹他。
落日熔金,洒进他的王宫后院,满园花叶之上都跳动着金色光点,他背靠园中木椅坐着,身后侍卫林立,膝上却趴着他的王妃云岚,他心爱的女人。他不惜违背母妃娶表妹之命娶到的心爱女人,却是母妃眼中的穷酸女人。母妃总是看不开,犀利又悲苦,才让她自己的人生不平和。眼前奔跑着他的三个半大孩子,耳中传来孩子们呼喝笑骂声,他不由额手称庆,庆幸自己生在薄情寡恩的皇家,没有在恨中扭曲,而是在爱中舒坦,他其实很幸福,他其实很幸运。他眯缝着双眼,慵懒地笑着,不由幽幽想起他的父皇。
有的时候,他都不禁要怀疑,如果那一日他不固执地求见父皇,他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他会不会金戈铁马,率军扑向大翰皇城,为了那个独一无二的显赫黄金座椅,与皇兄拼个你死我活?
那一日,黄昏落尽,七岁的他才得以与父皇一起走进神圣的翰龙宫。宫殿内辉煌大气,却也霸道冷硬,如同父皇这个人。
紫铜香炉里飘出袅袅青烟,那是皇帝专用的龙诞香,清芳诱人。父皇遣退宫人侍卫,拉他席地而坐,两人面对面坐在猩猩红地毯上,令他惊讶,他待他的态度分明不像父亲对儿子,反而像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他早熟得很,猜想父皇一生纵横天下,一向沉默寡言,应该不知如何跟他这个一向不大亲近的儿子相处,所以他才鼓起勇气,无话找话,怯怯说道:“满殿的香气浓郁又霸道,儿臣却闻出一丝苦味,父皇,你说儿臣说得对不对?”
父皇看他眼神闪烁,眼中闪出一道精光,有些吓人。父皇呼吸沉重,有些不稳,徐徐合上疲惫的双眼,好一阵才睁开,然后,艰难地跟他说了很多话,告诉他很多事,让他一生难忘,一生受益。
父皇说,大翰的江山只能有一个皇帝继承,所以,他只能待他冷漠无情,不给他任何希望。如果他心中有了希望,注定会兄弟相争,血流成河。如果他给了他希望,他就不会偏安一隅,他就不会一生平安,反而一生荆棘密布不得安宁。
父皇说,翰家的男人骨子里都不安分,都不认输,所以,他的皇兄们才会拼得你死我活,被外人利用,一家人才会在除夕团圆夜倒在血泊之中。这是最惨痛的教训。他希望他成为例外,能睿智又坚强,眼睛不要死死盯住皇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父皇说,皇兄与他,一个俊朗,一个儒雅,都十分聪明,他都喜欢,他却不能流露半分对他的喜欢,让人窥破他的心意,给人有乘之机,等有一天他背后的势力与皇兄背后的势力推着他们两对决的时候,那时他会被逼着毫不留情动手剪除他,但他不愿意有这么一天,亲手杀掉自己的儿子,所以才下定决心冷淡他,防范于未然。这就是做帝王的无奈与悲哀,连对自己的儿子都得冷漠。
父皇说,母妃陪伴了他那么久,却不得他心,他心怀天下,不将任何女人放在眼里,他不好色,没想到会遇到善良、温馨的母后,他从一个男人手中抢到母后,他从来不后悔,日子再难过也不后悔。遇到她,或许是他命中的劫数,注定在劫难逃。他有了弱点,也有了污点,可是他从不后悔。
父皇还说,母妃是母妃,他是他,不会混为一谈,他的出生本不在他的希望之中,然而有了他,血脉相连,他又如此优秀,远远超过了他的期望,他为此骄傲,为此自豪。然而他却不得不冷硬心肠,冷淡他,保全他,午夜梦回都令他万分揪心,万分遗憾,他以为他这一生都不能谅解他。
那一日,父皇第一次在他面前取下帝皇面具,坦然流露出一个男人的喜怒哀乐,让他日后消弭了心结,重新看待他心目中的天神,重新审视自己今后的人生,最后成为大翰的贤王,成为皇兄的左膀右臂。
那一日,他克服胆怯与羞涩,慢慢挪动小小的身子,靠近一身凌烈的男人。高大的男人迟疑了一下,眼中神情复杂,很快伸出骨骼分明的大手,将他一把抱进怀里。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的父皇抱了他,抱了他整整一夜。
他幸福地合上眼帘,贪恋地嗅着清香的空气,再次感受那一刻的温度。那个怀抱太温暖,一直都在他心里,足够温暖他一生。
七月流火,太阳在燃烧,炽烈的风吹在皮肤上火辣辣的,让人热得窒息。校场边的青草却发疯一样生长,开阔地中倒是绿茵一片,让人可以喘一口气。
“扑”的一声,黑甲少年弯弓搭箭,****远去的白翎箭正中百米外的箭靶红心,校场内霎时上千人欢声雷动,大声喝彩。
“哈哈哈!臭小子,没给你老子丢脸!”柱国大将军祁秦勒住马缰,开怀大笑,望着迎面奔来的八、九岁瘦小少年,伸手就是一拳。与他面目相似的少年伸臂挡住沉重的拳头,不满地嚷道:“爹,你又欺负人!”
温青兰远远瞧见两父子相斗,早习以为常,就当没有看见,摇着锦苏团扇,对黄罗伞盖下的香流月笑道:“娘娘,这么热的天,皇上还带孩子们出来操练,真够受罪的。”
温丞相坐在一边,抚须微笑,满意地说:“卫青这孩子真出息了!也够格当皇太子的伴读了!”
天气炎热火气也跟着大,老父亲的一席话却惹来温青兰不满,为儿子抱屈:“爹,不说你不知道,他老子三天两头摔打你的外孙儿,能不出息吗?女儿我看都看得麻木了,早就不知道心痛为何物,可怜的卫青,哪天不是一身青紫一身伤。”
温丞相看了女儿一眼,小声嘟囔:“慈母多败儿!”
香流月微笑看着操场上骑马飞奔的众人,热得浑身冒汗,还在纵马奔腾,很无奈地摇摇头。一身王者之气在操场上横冲直闯的那个男人,平日也总是在她耳边说,不打不成器,对皇儿从来不会手软。炫宇贵为皇太子,从小练习武艺,也没少挨他的马鞭。
大翰以刀马纵横天下,一向尚武,崇尚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一年是大翰鸿武二十一年,翰皇玄凌依照祖宗规矩,带领皇亲国戚,重臣贵胄一起浩浩荡荡来到巨鹿牧场,举行骑射大会。
香流月的眸光一直关注着皇太子翰炫宇,她的皇儿已经年满十岁,身形修长,长得俊朗夺目,穿着黑丝甲,外披墨绿箭袍,腰间扎着黄金带。在她跟温氏父女说话间,风度翩翩的美少年,背着一张黄金大弓,大步跑到她面前,“母后,天气炎热,你还是去背阴处吧!”
香流月对皇儿的贴心感到欣慰,关心询问:“宇儿,热吗?”拿出素绢擦着翰炫宇额头上的汗珠,宇儿个头差不多跟她一样高了,她爱怜地将他头上的金丝束发带紧了紧。
远处骑在战马上的翰皇已经不耐烦地大吼:“宇儿,你在你母后面前磨蹭什么,快点跟上!”
香流月只来得及喊一声:“宇儿,当心!”翰炫宇已经飞身上马,他大声吆喝,赤烈马箭一般冲进操场,绕场奔腾如风。他一把取下黄金弓,抽出黄金箭,只见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嗖嗖嗖”三支金箭连珠炮发,在骏马奔腾中,从不同方位,准确命中靶心。
校场内静了片刻,喝彩声突然爆发,雷鸣般震得地动山摇。香流月看着皇儿在阳光下像头小豹子一般跳跃的矫健身影,满意地笑了,眼角微微湿润,像天下所有母亲一样,感觉没有白生白养,感到安慰。
翰皇见皇太子大有自己少年时的锐气,也心情大悦,威风凛凛大喝一声策马前驱,众人随后跟上,煞那间,上千人与马似乌云翻滚,在操场四周激起道道尘土,漫天飞舞,奔腾挪移之际,弯弓搭箭,箭箭射向靶心,只见数百个靶子上箭头密布,像一头头刺猬肃立在远处,蔚为壮观。
翰皇跃下马,将弓箭掷给黑甲军亲卫,走向香流月,闲闲说道:“大热天,出一身大汗,真够痛快!”
香流月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皇上觉得痛快,臣妾们可跟着受累。”
早有后宫嫔妃围过来,姜夫人,华夫人等争先恐后为翰皇打扇,擦汗,脱盔甲,捧上冷饮。香流月退后一步,插不上手,也不愿去凑这个热闹。
直到皇太子翰炫宇来到跟前,香流月才开心地为他解开束缚,抹去他满头满脸的汗珠,忙碌着用打湿的手巾给他净手,然后献宝一样拿出身后藏在小水箱中的冰碗,催促道:“宇儿,快吃,这个鬼天气,我一直在担心这冰碗快要化了,我用小棉被将水箱裹了又裹才保住冷气。”
樱桃凝露冰碗,红白相间,冰冰凉凉看着就舒服,翰炫宇双手捧着,少年俊朗的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但他的笑容没有维持多久,下一刻就转为惊愕,一只大手不客气一下就抢走了他手中的冷饮,而且直接开始饮用了,他气愤地嚷:“父皇,那是母后给我吃的!”
翰皇冷哼一声,脸色不虞:“你母后偏心,只记得儿子哪记得父皇,哼!”
翰炫宇见父皇又开始吃醋,吞了一下口水,讨好地说:“儿臣哪里敢啊,父皇,你慢用。是不是很好吃?天底下,只有母后才做得出这么好吃的冰碗。”
皇儿的甜言蜜语让香流月不由自主笑了。阳光照在她一身湖绿色的衣裙上,让人觉得爽心悦目,她唇边的笑容在明媚的阳光中有几分朦胧的温柔,翰皇拿着冰碗,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看得有些痴了。
又是这样,香流月回避他的眸光,对阳光少年柔声说道:“不就是一个冰碗吗?母后这里还有。”边说边从那个小小的木箱里,取出最后一个冰碗。
哇,少年开心地叫着,这个冰碗更美,碎冰里面不仅有红樱桃,还有黄桃,西瓜粒,葡萄干等等,比父皇抢去那一碗丰富多了,他就知道母后会将最好的留给他。
翰玄凌发现,自从有了皇儿,他就开始嫉妒,嫉妒香流月对皇儿的好简直无微不至,嫉妒皇儿轻而易举就获得香流月全部的爱。
出来操练已经十数日,众人已经疲惫不堪,环环眼下亦出现青影,翰玄凌看得心痛,一声令下,“回宫!”数千人紧急收拾后撤营,浩浩荡荡朝皇城归去。
回宫之后,翰皇的气还没有消,他不传晚膳,说是吃腻了。皇帝不吃东西,宫人们显得战战兢兢,御膳房的人也吓坏了。香流月叹了口气,起身去小厨房为他做了简单的膳食。翰皇心中一畅,就着呛炒黄豆芽,酸豇豆埋头吃了三大碗干饭,然后喝了番茄蛋花汤,站起身拍拍肚子显得很满足。
翰皇灼热的目光不由落在香流月冷漠的脸上,不料急促的脚步声奔来,打破了暧—昧的情思。
秦公公急扑在到翰皇脚下,颤抖着手擦着额上的汗珠,尖着嗓子大喊:“皇上,娘娘,大事不好,皇太子,皇太子回宫就晕倒了!”
香流月悚然一惊,手中的饭碗啪地一声坠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她的心也跟着裂开了,她尖声叫道:“什么?”
翰皇紧皱双眉,面带隐痛,强自镇定,冷声喝道:“宣御医!”
他抓住香流月的手,直奔皇太子居住的初阳宫。
夏日的闪电劈开灰蒙的夜空,轰隆隆的雷声震得人胆颤心惊。殿外风雨飘摇,初阳宫内却烛光通明,床上的少年面色灰白,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躺着,双唇乌紫,黑亮的头发洒落在枕头上,整个人死气沉沉、毫无生气。
香流月不敢相信活蹦乱跳的皇儿一夕之间了无生机,五脏六腑都抽搐成一团,她踉踉跄跄扑到床前,抓住少年使劲摇晃:“宇儿,宇儿,你怎么了?快醒醒,快给我醒来,不要吓你母后啊!”
可是无论她怎么摇,床上的少年依然一动不动,她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得泪流满面,哭得撕心裂肺,那么惨痛,那么绝望,揉碎了一颗做母亲的心肠。
周围的宫女嬷嬷也跟着哭得眼肿鼻红,痛不欲生。秦公公也站在一旁唉声叹气。
翰皇伸手将香流月搂进怀里,望着皇儿,心乱如麻。他收敛心神,将痛楚埋进心里,阴沉着一张脸,冷冷质问医正:“怎么回事?”
地上跪了一地御医,匍匐着身躯不敢抬头,医正闻之章用苍老的声音禀告:“启奏陛下,皇太子病重,臣等无能,只能判断皇太子是中了一种奇毒,但翻遍大翰皇家所有医典,却不知道歹人究竟用的是何毒,只能确定此毒来自蛮荒,三日之内,毒素入骨,恐怕皇太子,恐怕皇太子……皇上,老臣无能,万死不辞,只求不要祸及家中妻儿啊!”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翰皇一把揪住医正闻之章的衣襟,老太医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愤怒地一把将他掼到地上:“如果皇太子有个闪失,朕要你们死,要诛杀你们九族,要你们全部人头落地。”
他的脸铁青,鼻翼翕动,喷出急促的气息,声音像焦雷炸响在耳边,那么焦虑,那么绝望,带着不可抑止的愤恨,“是谁?究竟是谁?要找我翰玄凌的报仇,要报复朕,真有种就冲朕来,朕任你杀任你剐!你要对付朕的皇儿,朕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香流月听着四周惊慌的嗡嗡声,神智一直恍恍惚惚,直到听到翰皇惨痛的怒吼,才像被钢针刺进心间,猛然惊醒了,她一把捂住翰皇的嘴,凄楚地说:“我不许你乱说,还有三天时间,这个人不管带着什么目的一定会出现,皇儿一定还有救。”
这一夜风雨雷电痛击着香流月早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她不敢去想皇儿有个闪失她该怎么办?唯有与翰玄凌一起守在皇太子炫宇的床前寸步不离,将皇儿牢牢地抱在怀里,心乱如麻,直到天亮。
脚步声在周围来来去去,香流月神情木然听着翰皇在旁边发号施令,着手调查事情的始末。翰皇回过头,握住她冰冷的手,一向冷硬的脸庞露出一丝伤感,惨然一笑,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环环,是不是朕真的做错了什么?可是为什么不惩罚朕,却要惩罚朕的皇儿?朕一生杀人无数,双手沾满血污,你却这么善良,皇儿无辜啊,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小莲她们红肿着双眼端上膳食,翰皇负手来回走动,根本没有食欲,看了一眼香流月,见她也不想吃,便烦躁吩咐:“端下去,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香流月从神游天外状态中挣脱出来,意识到自卑自怜没有任何作用,下定决心振作起来。她将皇儿轻轻放下,拉翰玄凌坐下,食不知味地强塞了一些食物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还有时间,我们不能先倒下!”
翰玄凌叹了口气,面色复杂,喃喃说道:“环环,我知道你一直是坚强的,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你都要坚强才行。”
香流月没有留意他说些什么,后来她想起翰皇此时的话,总是很伤感。
那是后话,此时她思索一阵之后,毅然将皇儿交给了翰玄凌,不让任何人跟着,独自一个人走出了初阳宫。连翰皇问她干什么去,她也只说出去透透气加以掩饰。
这样等不是办法,已经白白浪费了一个晚上。翰玄凌是让人畏惧的男人,有他在,躲在暗处的人一定不敢露面,不会直接找上他。
香流月独自走在宫中的青石路上,走了很久,一个人的脚步声让她倍感孤独。一直走到华灯初上,月上中天,脚下的路延绵不尽,仿佛看不到尽头,但是依然看不到任何人出现。她心中焦虑,抱着最后一丝侥幸,转身走进冷宫。
咯吱一声,破旧的门扉推开,香流月无力地依在门上。屋内果然坐着一个女人!她坐在幽深诡异的深处,红衣如火,带着无穷无尽的仇恨,像要焚烧天地间的一切。她眼神纯净,她在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也越来越冷,“皇后娘娘,姜兰兰等你很久了,你果然没有叫我失望。哎!兰兰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等得都快绝望,以为这辈子只有老死在这深宫里,碌碌无为,然而皇天不负有心人啊。”
心中的一大团疑云得到证实,香流月直视她麋鹿般的大眼睛,看见其中两簇刀锋在闪烁,她不动声色与她目光交融。
次日,医正闻之章与几位老道的御医商议之后,提醒帝后,翰皇拥有一样解毒重宝——黑木藕,不妨拿出来试试。
翰皇的眼光复杂,留在皇后香流月白玉般的脸上。皇后略显憔悴的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当年雪后中毒,翰皇曾提出用半块黑木藕交换救过他的环环,雪皇当时承诺说好。没想到历经万劫不复的战火,环环最后还是属于他。
御药房很快端上热气腾腾的药碗,黑糊糊的药汁发出一股浓郁的香气,不愧是世间的奇珍。香流月手掌贴着药碗,感觉到温热之后,轻声对抱着皇儿的翰皇说:“让宇儿把药喝了吧。”
可怜十岁的翰炫宇双唇紧闭,没有知觉。翰皇无奈只得用力捏住他的双颌,让他微微张开嘴,香流月用汤匙勺了药,一点一滴慢慢喂进去,这药喂得很慢,待翰炫宇喝完整碗药,香流月亦是满头细汗,背脊湿透。
他们不敢合眼,紧张等在床前。后半夜翰炫宇突然呕出一大摊黑血,他昏沉的眼光有些恍恍惚惚,好半天他才认出面前的人,一手牵着他们一只手,嘴角扯出好看的笑容,用极孱弱的声音唤道:“父皇,母后!”
好像度过一场漫长的噩梦,看着翰炫宇终于醒过来,香流月心中悲喜交加,忍不住流下酸楚的泪水,将自己的皇儿紧紧搂在怀里,翰皇伸手将他们母子抱住,三个人静静偎依在一起,感受劫后余生的喜悦。
七月十七,碧海青天如洗,明月不再圆满,带着一份残缺的美照临下界。
翰龙宫内,饭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吃食,两副碗筷,一把金酒壶,两个白玉杯盛满血红的西陵秋。
香流月沐浴之后,在宫人帮助下穿上皇后的正装,头戴九展金翅凤冠。待宫人们退下之后,她怔怔望着殿内悬挂的大红灯笼出神,红光照亮她华丽黑衣上的金丝凤凰,光影离合,从明渐暗隐隐有红烈到惨淡的凄楚。
翰玄凌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龙凤四海翱翔的团绣帷幄,从幽深黯淡的远处走近红光笼罩的香流月,仿佛为了庆祝皇儿的新生,仿佛事先约好一样,他身上也是一身隆重的帝王服。
翰皇声音暗哑:“环环,我还没有见过你穿皇后正服,原来穿上这么好看。”
香流月静静坐着,面如三月桃花,眼中清波流转,恬静地微笑,“我是大翰的皇后,我终为你穿上了皇后正服!”
翰皇那张冷酷的脸上,箭痕犹在,听到皇后的话不由薄唇弯弯,那是对他的认可,也是对她自己身份的承认,承认是他的皇后,而不是他强逼她接受,所以,感到由衷的高兴。
香流月的心在刀尖上跳舞,紧张又泣血。她却笑着伸出手,轻抚他脸上陈旧的伤痕,那是为她而伤。翰皇双手紧握住她柔弱无骨的小手,感受她的柔情,眸光炽热,气息不稳,带着一丝哀求:“环环,我抱抱你可好?我有很多年没有抱过你。”
香流月眼中的泪泫然欲滴,他争霸天下的刀厮杀如风,凛冽血雨中,那把重伤她的屠刀也让他们各自寂寞了很多年。她只是为了宇儿才活下来,只是为了宇儿才留在他身边。
窗外传来荷塘清风,清芳怡人,香流月的心在地狱里起起伏伏,心中绝望,撕裂般疼痛,眼中悲凉,却对翰皇含笑低语:“好!”
俊朗的面容带着龙诞香细微的苦味如潮水般靠近,呼吸急促又沉重。香流月浑身一阵轻颤,软软倒在坚硬的怀抱中,迷离痛楚中,隐约听到翰皇低低地叹息。
烛影摇红,人影纠缠。情浓之时,他一口咬住雪白的香肩,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全身一阵剧烈颤抖,抱紧她一起销魂。事后,他睁大眼睛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地说:“环环,你害得我好惨。你让我欲罢不能,我只记得你的味道。你让我难忘,逼得我日夜渴望。你让我发疯,近在眼前却无法得到。今日哪怕死了,心愿得偿,我也可以瞑目了。”
死字悚然惊心,翰皇却没有顾忌,热烈搂着香流月,不知餍足。香流月疲倦地推开他:“肚子好饿,我们还没有吃饭,还没有喝酒。”
翰皇眼神一黯,笑着说:“看着你,我就饱了。”
他拉起她,坐在餐桌旁,举起了面前的酒杯。
香流月抿紧娇艳的嘴唇,十指绞在一起,脸上激情后的潮红未消,心却紧张得像在刀尖跳舞。
那红炎炎的西陵秋,里面有姜兰兰给她的离魂水,刚才他进来之前,她悄悄下在他面前的酒杯中。宇儿还需要剩下的半颗解药。
红色的光从艳艳的灯笼里冷冷发出来,让她浑身冰冷,龙诞香在大殿里四面八方冲突,让她窒息。翰皇端起酒杯,痛楚地望了她一眼,很快就举臂仰脖,红炎炎的酒水如瀑布横在空中,朝他张开的嘴里涌去。
“不要喝!”一声饱含惊惧的声音凄厉响起,酒杯被莹白的手掌打飞,啪地一声坠落在地,碎成无数片,心也随着随成千片万片。终究做不到狠心绝情,香流月泪水崩流,只穿着雪白的中衣就冲了出去。
翰玄凌苦涩地一笑,并没有去追她,而是端起桌上的另一杯酒,低叹一声:“环环,你这么紧张,岂能瞒住我?你不知道吗?我经过餐桌的时候,就换了酒杯。我不会让你喝下这一杯夺命的毒酒,我也不想喝,我只想试试你的心。很好,很好……”
嘴里似有流不尽的血水,鲜血浸透了胸前的衣襟,胸口撕扯得异常疼痛,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啃食他的心,他薄唇弯弯,扬起嘲讽的笑,笑自己的可悲可叹,明知道她不会爱自己,却愿意死得如此惨烈,如此心甘情愿。
比起死,她的眼泪更能烧灼他的心肝。这一生与她相遇,不管是对还是错,不管是缘还是孽,因为是她,只因为是她,注定他逃不过,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要逃,所以,他永不后悔。如果从前有人问他,江山与红颜孰重孰轻,他一定会气势盖天冲口而出,大翰的江山重于一切!可如今他只想说,江山是男人肩上的责任,红颜却剜心裂肺。他宁愿剜心裂肺,真心地爱一个人,也好过寂寞的生,寂寞的死。
血不断从他口中呕出来,金碧辉煌的宫殿在他眼中变成血红一片,挺得昂扬的高大身躯轰然倒在地上,落地声那么沉闷,那么沉重,天旋地转,许多人影朝他冲过来,焦急地俯身看着他,他已经痛得说不出话,他在等,好像他的一生都在痴痴的等,等那个温柔女子温柔的回顾。
香流月脚步踉跄,挣扎着一步步走进翰龙宫。那个一辈子顶天立地霸气十足的男人,此时却安静地躺在龙床上,苍白无力,气息微弱,一贯精光四射的双眼紧紧闭着,似乎从此再不会睁开,她一动不动伫立在床边,静静地细细地看着他。
突然,她抓住他的手,他的手一贯厚实温热,此时却冰得好像雪里寒枝,眼泪就那么不听使唤地一滴一滴地滑落。
滚烫的泪水落在翰玄凌苍白的脸上,惊醒了沉睡的残梦,他好像风中残烛,发出低低的一声叹息:“环环,我在黄泉之下等你……”
香流月浑身一僵,无声无息地站着,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断断续续的气息已经停止,浓黑的眉头微皱,再也没有狰狞之色。
那一声叹息如泣如诉,似乎包涵万分痛悔,也包涵万分期望,可是,她却无法回应。
御医过来,伸手在翰皇鼻下一探,突然发出惊惶的大喊,周围脚步声杂乱,哭声顿时响成一片。
香流月颤抖着手,合上那双虎视天下的双眼,也合上那双虎视过她的双眼,心中一片茫然,没有了爱,也没有了恨,只余下深深的惆怅。
宫中警钟长鸣,九五之声,沉重地一声声撞在心上,久久不散。周围悬挂白幡,白帷,白花……全是白色,众人身上也披麻戴孝,哭得惨烈,白晃晃的世界让人崩溃。
警钟向世人昭告:大翰鸿武二十一年七月十七日,玄武帝在翰龙宫暴病而薨,享年三十九岁。
皇后香流月不听众人劝告,疯魔一般沿着绵绵不绝的宫墙走了整整一天,好像要将脚下翰国的路走完。众人看着那摇摇晃晃的白衣,拢在虚弱的身躯上显得那么宽大,不由叹息:皇后伤心过度。
赭红色的宫墙,残留下千百年的历史痕迹,镂刻着威严与荣耀,也浸透斑驳与沧桑。天地如此苍茫,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是否能记住有一位叱咤风云的帝王,伤了她一生,也爱了她一生?
一辆马车疾驰在空无一人的官道,马车夫头戴黑色的斗笠,长相寻常像河床里的一粒沙子,不会让人记住他的外貌,但他确是翰皇玄凌手下最厉害的死卫沧海。
一身粗布蓝衣,头上绾着民妇发髻,香流月坐在车厢内,素着一张脸,撩起窗帘贪恋望着原野的广袤,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她终于走了,离开了翰国,却无法拒绝儿子的心意,只得让沧海一路同行保证她的安全。
那一日,满头白发的鼎山王伏在翰皇玄凌灵前痛哭:“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那一日,夕阳西下,少年帝王一身隆重的衮服与鼎山王并肩站在一起,祖孙二人扶持着送她远行,儿子的脸在夕阳余晖中俊朗不凡,眼中隐隐有雾气,却坚定地望着她,嘱咐她要好好过完下半辈子,记得不要留遗憾,记得不要忘了他。她转身走了,不让他看见她眼中汹涌而出的泪水。
儿子穿上帝王衮服,是那么像他,脸型像他,神情像他,个性像他,是他血脉的延续。与他纠缠半生,纵使分不清对与错、爱与恨,但她还是作对了一件事,就是给了他一位杰出的儿子——后世史书大书特书的千古帝王——炫景帝翰炫宇。
他那张冷酷的脸,那双痴情的眼,最后与他手中厮杀的屠刀一起,深深留在她心里。
她以前只记住他的冷酷,只记得他带给她的痛苦,可是等他轰然倒塌的时候,她以为像他那样坚硬的身躯绝不会倒下,绝不会比她先倒下,没想到他选择以那么惨烈的方式与她永别,她才想起他对她的好,那么多年他寂寞地守在她身边,抛开帝王的专横,对她宠爱到无以复加。
玄凌,玄凌,她在心里呼唤他,原来人与人之间相处久了,真的会产生感情,她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情,只知道不光乎男女之爱,而是深入骨髓的相依。只是他对她的好,她还是要选择遗忘。
记得他有一次执着她的手走进泰陵地宫,那是他登基为王之后就开始修建的宏伟建筑,他百年之后归依之地。他指着美仑美央的地宫正殿,并排摆放的两座沉香木棺椁,要她百年之后与他葬在一起。面对他的强势,她只得含糊应允。可是,等她送他到最后的荣归之所,她还是痛哭着将雪墨莲放在他身边,代替自己伴他永生。
玄凌,玄凌,墨莲才值得你爱,而环环不配,没有人能杀死你,可是环环却逼死了你。
她无法原谅姜兰兰。翰玄凌大去那日,七月十七,月残之日,那个女人一脸苍白找到她,失魂落魄找到她,惨笑着说她杀了仇人、终于大仇得报,可以结束痛苦的一生,可以瞑目了,可是她求她,等她死后,让她归葬泰陵,留在他身边。
香流月看不懂他们之间的孽债,也看不懂那个女人。她自己饮下了离魂水,吐着血却笑得那么开心,大声说着她虽然恨他,可是也爱他,谁叫老天瞎了眼,他这样的枭雄,一生顶天立地,让她沦陷,让她痴迷。香流月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好像兔死狐悲,最后将她葬在泰陵之外,让她与他遥遥相望。
他是寂寞的枭雄,古老的血咒让他得不到心爱的女人,一生朱荣恍若指缝间的流沙,最后手中握住的只有那一缕青丝,那一幅泛黄的惊鸿舞,那一幅帝后并坐图。
前尘往事,恩恩怨怨,都随尘归尘,土归土吧。她拒绝当深宫寂寞的太后,不愿再留在那个黄金牢笼,炫儿冷峻着一张脸问:“母后,你不要皇儿了吗?”
她告诉他,正因为爱他,要他,才陪伴了他十年,然而,小鸡总要离开母鸡温暖的怀抱,雄鹰长大了就要翱翔。他应该像他父皇一样强悍,也要像他母后一样仁慈,用宽大的袍袖庇护天下众生,母后行走民间,时时刻刻都关注着他,这样比留在宫中更好。
她的皇儿终究解开了她身上的束缚,一纸诏书昭告天下,母后因思念先皇,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一生辗转流离的香流月,她如今只是默默无闻的宇无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