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多乐事,正旦皇帝坐大庆殿,辽、夏、高丽、南蕃、回鹘、真腊等国皆派使臣来朝贺。开封府进春牛入宫鞭春,宫中早就准备下金银幡胜等物赏赐百官。
坊间的热闹更胜于宫中,开封府放关扑三日,士庶自早相互庆贺,马行、潘楼街、州东宋门一带,都张结彩棚,铺陈冠梳、珠翠、头面、衣着、花朵、靴鞋、玩好之类,舞场歌馆间列其中,车马交驰。都人入场观看关扑,入市店饮宴,即使是穷家小户,也换上了新洁衣服,把酒相酬,一城之人全都沉浸在狂欢的气氛里。
就这样一直到了正月十六,因连日饮宴,云娘觉得有些疲惫,索性躲在居所,安安静静写一封家书,却见赵顼大步走进来道:“二姐儿、三姐儿正在保慈宫陪大娘娘玩樗蒲。你怎么不去?”
云娘丢开笔笑道:“我没有钱,所以在这里躲清净了。”
赵顼笑道:“如此正好,还记得上次我答应你的事吗。我们一起出宫去看灯吧。其实正月十五灯会只是开始,今日才算真正热闹有趣。”
云娘十分惊喜,但又小心问道:“还有谁一同去吗?若是被王府的翊善、侍讲知道了,恐怕不妥吧。”
赵顼摇头道:“爹爹今晚要登临宣德门与民同乐,我的那些老夫子们也忙着过节,那里顾得上这些。我特地换了普通士人的衣服,咱们两个悄悄溜出去,不会有人发现的。”
云娘突然又找到了小时候背着父母出去玩的乐趣,忙不迭答应。她本想去相国寺观赏大殿两廊的诗牌灯,再到资胜阁看佛牙和水灯,谁知赵顼领着她一径来到城东南的汴河边,云娘忍不住抱怨:“再往东走就出城了,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赵顼笑道:“先办正事。今年过节本来想和往常一样,赏赐侍从一些龙眼、荔枝。谁知大内竟没有,听公辅说,发运司根本没去征调这些东西,现在京城只有一两家大商铺在卖这些南果子,价钱又定得极高。这些人是越发不会办差了。”
云娘心中吐槽赵顼是个工作狂。此时天色尚早,汴河上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船主们指挥着工人搬运货物,更有一群牙人正在忙忙的招揽生意,活活一副真人版的清明上河图。赵顼叫住一名看似老成的船主问道:“打扰阁下,这可是发运司的官船,船中运的是什么东西?”
船主看赵顼打扮不俗,倒也不敢怠慢,拱手道:“正是。船里是从荆湖南路调运来的柑橘。”
云娘好奇道:“就阁下和工人们在此吗?发运司的人怎么不在这里监督?”
船主笑了“发运司的那些长官口不言利、手不沾钱,怎么可能屈尊来这里。实话告诉二位,京城的的柑橘早就供大于求了,可是发运判官一句话,我们还得不远千里去征调。我看这些柑橘,八成是要烂在库房里了。”
赵顼忍不住道“可是京城荔枝、龙眼奇缺,发运司没有从福建路去征调吗?”
船主摇头道:“我那里理会得长官们那一笔烂账。据我所知,发运使是根据多年前的底档征调的,却不知时隔多日,有些地方情形早就变了,所以现在漕运是乱七八糟,倒是让那些奸商钻了空子,趁机囤积居奇,抬高物价。”
旁边一直默不作声观察的黑衣士人插言道:“京城的漕运早该好好整顿了。”他指着另一艘运粮的官船道:“你们看那艘船,本来粮食是该收归官仓的,可是现在无人监管,都光明正大的运往私仓了。”
云娘心中感慨,汴梁的商业也算是古代的一朵奇葩了,管理十分混乱,偏偏市面又如此繁荣。却听赵顼问那士人:“依阁下之见,漕运该如何整顿呢?”
那士人笃定笑道:“很简单,扩大发运司的权力。京城库藏支存定数,以及需要供办的物品,发运使有权了解核实,从便变易蓄买。此外,凡籴买、税收、上供物品,都可以从贵就贱,用近易远。”
云娘眼睛一亮:“阁下是说在灾荒歉收物价高涨的地区折征钱币,再用钱币到丰收的地区贱价购买物资。这真是好办法,官府也可以从中盈利。”
黑衣士人笑道:“娘子聪慧,正是如此。此外如果有多个地区同时丰收物贱,就到距离较近、交通便利的地区购买。江湖有米则可籴于真,二浙有米则可籴于扬,宿亳有米则可籴于泗,这样能节省大量的物力财力。”
赵顼点头笑道:“阁下高见。不敢动问尊姓大名?”
黑衣士人拱手笑道:“在下姓吕,字吉甫。这也不是我一人的见解,是友人王安石在京城任度支判官时,我们一起商议出来的。”
又是王安石,云娘暗想,这么多人推荐,难怪赵顼要变成他的粉丝了。
二人离了汴河向北走,此时天已全部黑透,千街万巷竞陈灯烛,光彩争华,万户千门笙簧未彻,满路行歌,更有诸营班院用竹竿出灯球于半空,远近高低,随风摆动,仿佛天上的流星一般,这座汴梁城美得像一个梦境。
他们追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花灯,路边又有关扑、上竿、跳索、鼓板等百戏,云娘虽然不是初见,但还是兴致勃勃,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州桥。密密麻麻都是卖鹌鹑馉饳儿、圆子、白肠、水晶脍、科头细粉、旋炒栗子、银杏、盐豉汤、鸡段、金橘、橄榄、龙眼、荔枝的摊子,路面拥堵,一时车马难以行进。
云娘一路观之不足,“欢乐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白头富贵何所用,气力但为忧勤衰。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王安石的选择是做前朝五陵少年,她倒是愿意做一名汴京城的市民,像话本里的主人公一样,有滋有味过一生。
赵顼见云娘神游天外的样子,好奇问道:“在想什么呢?”
云娘笑道:“如果抛下现在身份,我倒愿意在汴京开一家小小的香铺,那样的生活应该很多姿多彩吧。大王愿意做什么呢?”
赵顼笑道:“我嘛,也许会当一名画师,向李丘营那样潜心创作。这两年因为忙着学习朝政,把以前的爱好都荒废了。”
二人居然针对这个话题讨论了许久,赵顼笑问云娘:“走了这么久还不累吗?你不是说要去会仙酒楼吃灌汤包子和玉板鲊,那里生意极火,再晚就排不上位置了。”
云娘这才觉得脚有些酸,指着街边的一个馄饨摊子笑道:“真是有些累了,正月连日吃些山珍海味,倒是想吃馄饨了。”
赵顼笑了,拉着云娘在摊边长凳上坐下“本来打算今晚破财,没想到一碗馄饨就能把你打发了。”
云娘看那馄饨以韭黄、精肉、鲜虾做陷,非常精洁。摊主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妇人,动作极麻利,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就上了桌,云娘饿了忙张口去咬,赵顼连忙嘱咐道:“慢着些,小心烫口。”
那妇人看这情形笑道:“二位是新婚不久吧。”
云娘大窘,一口馄饨差点噎在口里,却见赵顼面不改色笑道:“正是,逛街逛累了,内人想吃馄饨,我们就过来了。”
云娘瞪了赵顼一眼,那妇人却笑道:“娘子的夫君很是体贴呢,不像我家那位死鬼,忙着去看关扑,留下我一人守着摊子累死累活。”
云娘连忙安慰:“没准他赢个好彩头回来给你呢。”怕那妇人再说出什么让人尴尬的话,赶忙吃完馄饨匆匆离开了。
赵顼连忙付钱赶过去笑道:“刚才不是说累了,怎么现在又着急走了?”一面说,一面拉上了云娘的手,云娘只觉得那双手干燥温暖,一时竟舍不得放开。
就这样携手而行,路过很多卖玉梅、夜蛾、蜂儿、雪柳、菩提叶的铺子,云娘觉得宋人的审美也真奇怪,这些花花绿绿的头饰实在不好看,赵顼却坚持一样买了一些凑成一大包,笑道:“玉梅雪柳,元宵节要戴这些才算应景。”转头一看,惊觉云娘已不再身边,连忙四下找寻,发现她在旁边的深巷内仰头看空中的孔明灯,见到他找过来,笑着指点道:“你看这天上的灯多美。”
深巷内寂静无人,灯火映红了云娘的脸,越发显得她的肌肤像琥珀般透明,笑靥灿烂如春花,赵顼一时情动,忍不住将她拉近怀里,低头吻下去。那吻极轻柔,仿佛初雪轻融,云娘只觉得心跳如鼓,不知过了多久,赵顼将她放开轻轻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娘子能明白我的心意吗?”
云娘觉得自己内心的声音越发坚定,也轻轻答道:“既见君子,云何不乐,愿永以为好。”
“颦有为颦,笑有为笑。不颦不笑,哀哉年少。”纵使未来不可预测,他们正当青春,无论如何都要纵情纵意活一次。